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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来太贪婪的目光盯在富美子身上,她在头上披着说不上是帽子还是披风的东西,只是瞥了他一眼马上便低下了头。身子完全消瘦,丰满的脸颊苍白得呈现出蜡烛般的白色,细长的脸憔悴得更加细瘦,这些都说明了她经历的痛苦有多大。

    “我回来了。”来太平静地说道,“……然后这就准备回去北海道,打算开始经营那时曾和你说过的奶酪畜牧农场,所以请你马上办一下手续和我一起去吧。”

    “……我,不能去。”富美子就像喉咙里堵上了什么,她失去了圆润,沙哑的声音低声回答,

    “……请您,还请您把我的事都忘了吧。”

    “看着我的眼睛。”来太命令的口气说道,他双手压在桌上,往前探出上半身,“……告诉我你的理由,我应该有这个权利。”

    富美子有一会没说话,顽固地低着头,绷紧整个身子连她是否在呼吸都看不出来。来太向前伸出左手,又作了看自己手腕的动作,“时间说的是三十分钟吧,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无法让我满意,就是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半步,明白了吗?”他说着,满怀激情地盯着富美子的脸。

    “……那我说吧,”又过了一会,她还是低着头静静地开了口,“……到下决心进来这里为止,有过许多无法简单说明的事,但是最重要的,是听说了您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的报道消息。”

    “这一点应该已经解决了。”

    “我在那时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说实话,到那时为止我还从未曾想到您是离自己这么近的存在,当您被征兵离去后,就是想像到您或许会战死,也未曾感觉到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悲伤,……但是,当听到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再也不能再见到您了,绝对绝对不能再见了,当这样想到时,我,”话说到这里,因为她激烈的呜咽被中断。

    “能允许我这么说吗,”终于忍住哭泣,富美子还是低着头说,“……我的心和感情,在那时都死去了,在那前后富美子这个人已经不是一样的了,我已经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欲望。而再加上现在这个人世间,充满了罪恶和虚伪的状况,看着这让人感到无法拯救,一直沾污坠落下去的情况,我再也没有了继续过普通生活的信心,今后也不会有这样的力量,我没有。”

    “明白了。”来太性急地抓住富美子的话尾,再看了一次左手腕,他又探出自己的上半身,“……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希望,这原因之一已经因为我的回归而解决了,下一个问题,是现在日本国内充满了罪恶和虚伪,无法挽救更加恶化的状况,所以想舍弃世俗在修道院里过清静的生活,……是这个意思吧,好,下面该由我来说了,”他一只手在空中一挥,“……现在日本的国土几乎和明治维新时一样大小了,这原因并非是简单的事情,但是,死了许多的同胞,丧失了国土,还留下了庞大的对外债务,这些责任在于我们,……我们将会把祖国陷入这样的状态交给下一代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孙子,将在这狭窄,难以呼吸的国土上,也许五十年,一百年,都会为了国家的复兴和父代留下的债务而艰难生活,但是孩子们是没有任何责任的。”

    来太闭紧了嘴唇,像在压制涌上来的激情,停下了说话。

    “事到如今摆出千万条理由和原因,也无法减轻这责任在我们身上的事实,所以能做的是,至少我们也应该为了那些将要给与苦难的孩子们做点什么,……没有任何责任出生成长的孩子,孙子们,他们将过多么艰难困苦的生活,只要想一想这些,就能明白我们没有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的时间,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来太再次探身作成像压在桌子上那样的姿势,“……富美子,站起来,如果你没有生活下去的力量我来帮你,你只需跟着我一起来就是了,快去把手续办了。”

    富美子没抬头也没动一下身子,来太“没时间了,快点。”说着,取过放在地板上自己的书包。但是富美子还是没准备动,……就在这时,从来太身后的窗口传来,“这是打算讨论到什么时候呢?”这样的声音。来太转过身来,窗外站着杉浦老人。在他身后是刚才的那名雇工。

    “你的观点在这里听说了。”杉浦老人在他脾气暴躁的脸上不带一丝微笑说道,“……还有什么需要再说呢,你今天早上不管不顾闯进了我的家中,为什么还不用那手段呢?”

    来太大步走到窗前,

    “请别插嘴,我的事我自己来。”这么说着他粗暴地关上了窗户。此时,杉浦老人半白的八字胡第一次有了一点松动,在他微微的笑容中晃动,来太并不知道这些,他再次回到了桌子前。

    “该出发了,把这披着的东西脱了。”他压倒人的气势说道。

    “快脱掉。”

    “……”富美子犹豫着脱去了头纱。然后静静地抬起了头,她嘴唇在颤抖,眼中也早已热泪盈眶。

    “得赶火车的时间,辛亏你父亲来了,手续,行李就托给他,没问题吧。”

    “……我,得回一趟家。”富美子静静地折叠着头纱,不过现在在她眼中已是定下了心的眼神,她抬头看向来太,“……因为我想把那株洋丁香一起带走。”

    “噢哦,它被你带来长瀞了呀。”

    “一直不开花,我觉得太可怜了。”

    “哪里,洋丁香是喜欢寒冷之地的,去了北海道一定能让你看到它开花。”

    二十分钟之后,拉着换上了朴素连衣裙富美子的手臂,来太大步出了修道院的门。走下坡道时,忽然又伸出左手看向手腕,但突然喊了一声唉呀甩开了手。

    “唉呀,真讨厌,被偷走了手表本身不可惜,可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还改不了这习惯,难道我这脑袋就是这么单纯的吗?”

    富美子快朗的欢笑伴随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隐没在松林之中。……早春的太阳终于爬上头顶,阳光下,在落叶松刚开始发出嫩芽的枝条之间,传来黄莺们你追我赶的鸣叫声。

    《发表于杂志【新青年】,194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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