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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却来得急。当怒号的大南风停止了喘息,连地上的鹅毛都纹丝不动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原野便着上了绿意,一天浓似一天。

    “王丹宇,去剜野菜啊?”星期天早晨,徐秀萍挎了一只大柳条筐,在院门口喊道。

    “去吧去吧,别一天净想着玩儿,圈里的猪吃点儿青物,败败火,爱长膘。”母亲对王丹宇说。

    徐秀萍剜野菜可不是喂给猪吃的,而是留着人吃,掺着些玉米面做成黑绿色的饽饽。他们家孩子多,一个挨着一个,又都是长身体能吃饭的年龄,生产队里分的口粮总是不够吃。如果不有计划地节省着用,青苗还在地里的时候,粮囤里就会空空如也了。因为总跟着妈妈剜野菜,徐秀萍认识各种可以食用的野菜并都能叫上它们稀奇古怪的名字,婆婆丁、苣荬菜、苦碟子、马齿苋、荠菜、灰菜、野蒜……两个小姑娘一同下到野地里,王丹宇还没有认清是哪一个品种,可不可以挖,徐秀萍已经把野菜剜进了筐里。剜了一上午,结果是徐秀萍筐里的野菜既数量多又上档次,王丹宇筐里的既少得可怜,又多是车前草、猪牙草等只能喂猪的大路货,而有几棵蒿菜是连猪都不会吃的。

    中午了,徐秀萍说肚子都有些饿了,两个人就挎着对她们而言明显太大的筐,筐里装着数量和质量都大相径庭的劳动果实往家里走。走到半路上,就遇到了“烂苹果”。

    “烂苹果”本名叫孙权香,“烂苹果”是全学校同学们都知道的外号。至于此雅号的来历,一说是她家女孩子多,偶尔买一次苹果,也只给唯一的男孩儿孙权胜吃,她作为女孩子中最小的,也只能等苹果放烂了才能吃上;一说是她寒冷的冬天里常在户外玩跳皮筋、跳格子、打沙包,没有围巾也不戴帽子,脸冻伤流水淌脓活像烂苹果。

    天暖了,“烂苹果”脸上的冻伤已经长平整,但残存的疤痕还在,被风吹得黑里透着红,仿佛涂了一脸的黑猪血,加上头发乱得像鸡窝,王丹宇立即想起了秀萍奶奶故事里的女鬼来。“烂苹果”横在比她矮一头的两个女孩儿面前,狞笑着盯着王丹宇因害怕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儿,露出一口烂牙齿。

    “小婊子,剜什么菜呢?就这么点儿,喂你娘个屁,都给秀萍算了。”“烂苹果”边说,边把王丹宇筐里的野菜往秀萍筐里抓。

    “我不要猪牙草!我的留着做饽饽呢!”徐秀萍慌忙把自己的筐往身后藏。抓出的野菜被扬了一地。

    “还我菜!”王丹宇大喊一声。

    “烂苹果”闻声,抓起王丹宇一条小辫子,“呸呸呸呸”,臭哄哄的嘴里连珠炮一样喷射出一口口唾沫来,全吐在王丹宇的脸上。王丹宇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她听秀萍说过,唾沫吐在脸上会长雀斑的,她脸上恰恰已经有了几颗雀斑,被“烂苹果”这张烂嘴里喷出来的唾沫吐了,不知又会多出多少颗这样的雀斑呢!

    想到这里,她愤怒地扭过头,咬住“烂苹果”拉着自己辫子的皲裂肮脏的手,咬得“烂苹果”嗷的一声怪叫撒了手。趁“烂苹果”查看伤口的工夫,王丹宇丢掉大筐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王丹宇使出浑身的力气拼命向前跑,耳边呼呼生风,“烂苹果”在后面紧追不舍,眼见就要追上了,王丹宇脚下被一个大土坷垃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膝盖一定是磕破了,好疼好疼。她更加大声地号哭起来。“烂苹果”追上来,用脚一下一下狠狠踢她的屁股、后腰,甚至是头和脸。

    忽然,“烂苹果”的脸上招了一记耳光,王丹宇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烂苹果”被打得蒙圈,都忘了躲闪,接下来又是一记耳光。

    “你挺大的老娘们儿还敢打小孩儿?”“烂苹果”委屈地嚎叫起来,声音好难听,像王丹宇家春节前绑在案上行将被宰杀的大肥猪一样。

    “你挺大个丫头打小孩子,我就打你!”母亲拉起蜷缩在地上的王丹宇,王丹宇紧跟着母亲,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不一会儿,徐秀萍把“烂苹果”扬在地上的野菜一根根地拾起,吃力地挎着两只大筐,已经进了王家的院门。

    自己挨了“烂苹果”的打,母亲又忽然杀出来给了“烂苹果”两记耳光的教训,王丹宇感觉心理平衡了,不再哭泣。母亲却坐在炕边,呼呼喘着粗气,没有一丝一毫胜利者的喜悦。母亲一定想到了,事情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张淑荣扯着连哭带嚎的“烂苹果”走进了院门。

    “胡凤娥,你这个臭婊子,为啥打我家六丫头?”张淑荣凶巴巴地问。

    “她欺负小孩子,打我闺女,你不教育,我就替你教育教育。”胡凤娥理直气壮地说。

    “你这个死娘们儿,男人都妨死了,还这么歹毒。”张淑荣边说边往胡凤娥身前凑,明摆着是要动手打人。

    张淑荣是个母大虫一样又高又壮的身材,胡凤娥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只见胡凤娥迅速操起放在案板上的一把菜刀指向张淑荣:“母大虫,到我家里撒野,你敢上来一步,看我不剁了你这婊子!”

    面对锋利的刀刃,张淑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转过身,见一只掏灰的木耙子戳在门边,顺手操起,停顿了一下,不是打向胡凤娥,而是挥向她家的玻璃窗户。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厨房窗户上那块大麻玻璃被敲得稀碎。

    “张淑荣你这泼妇!”胡凤娥挥起菜刀向前冲去,“母大虫”和“烂苹果”像被追赶的大小两只癞皮狗,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胡凤娥“咣啷”一声丢掉菜刀。回身见瑟缩在屋门边的女儿,上前一步揪住她的发辫,不是方才“烂苹果”揪住的那一根,而是另外一根,不分头脸狠狠地打起来。王丹宇还没从刚才惊恐的一幕缓过神来,就陡然遭到母亲的一通毒打,半天,才放出哭声来。

    王丹宇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每次打她的时候,不是满脸愠怒,而是面带可怕的微笑。不是连打带吓唬,而是真的往死里打,烧火棍,炉钩子,笤帚疙瘩,柴火秆,树条子,身边有什么就抓起什么劈头盖脸地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儿身上猛抽。实在找不到什么家什,就会用手狠狠地掐她大腿内侧的肉。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母亲打她,每次都能够把“痛点”掌握得那么精准。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了,母亲仍不肯罢手。

    徐秀萍见此情景,赶紧跑回家喊奶奶,秀萍奶奶闻讯从后院踮着小脚来到前院,拉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丹宇搂在怀里,心疼地说:“胡凤娥呀胡凤娥,有你这么打亲生孩子的吗?她才多大,打坏了哪里可咋整啊!”

    打完王丹宇,母亲是绝不会哄她的。这次,她丢掉手中的烧火棍,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白色透明的塑料化肥袋子,比了比,用剪刀裁了,把一根高粱秆一分两半儿,裹住塑料布的边缘,用小钉子把塑料钉到洞开的窗口。做这些的时候,当然需要个帮手,她看一眼站在厨房地中央不停抽泣的王丹宇,王丹宇会意,却依旧站在那里不肯动地方。母亲瞪圆双眼,嘴巴努起,露出凶相来。王丹宇吓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只得一边抽泣一边满心委屈地给母亲打下手。

    做完了这些,王丹宇饭也没吃,进到奶奶的屋里,躺在炕上,蜷缩着瘦小的身子,因为还在抽嗒,身体仍然是偶尔耸一下。刚刚闭上眼睛,眼皮便开始发沉,奶奶回来了,徐老师也来了,奶奶没有牙齿的嘴巴笑得合不拢,徐老师拿了一块月饼来,用草纸包着,透着油滞。爸爸说:“你给她干啥呢,别把小丫头儿惯坏了!”王丹宇怕徐老师真的听从了爸爸的劝阻。徐老师把月饼放在一边,用一只手轻轻抚摸她被母亲打得红肿的脸颊,她疼得一激灵,醒了。

    “小死丫头,做梦还抽搭,怕我打你,就少到外边给我惹祸。要是克强活着,谁敢碰你一根指头,张淑荣那个臭婊子也不敢找上门来欺负咱。”

    母亲自言自语地叨咕着。王丹宇佯装熟睡,并不作声。虽然母亲趁她熟睡时对她表现出心疼的态度,甚至好像也有那么片刻的悔意,但是王丹宇依然不想原谅她。

    许多年以后,王丹宇问母亲:“你当时为什么下那么狠的手,打我一个那么小的小姑娘?你觉得她那么幼小的身体能承受住这样的毒打吗?”

    “饶是那么打你,你还成天在外面给我惹祸呢!要是再不打,还不上房揭瓦呀!”母亲仍然不肯承认自己当时的做法有什么不妥。

    母亲也许至死都不会知道,她的打骂给女儿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怎样一生都难以抹去的伤痕。所以王丹宇暗下决心,自己的两个女儿就算是犯下天大的过错,她也绝对不会动她们一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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