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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程昱被押解进堂内时,饶是颜良兼具两世为人的见识,又见过如袁本初、刘玄德、关云长等当世名人,但仍是被这老小儿的举止给惊到了。

    只见进来的一个老头身高腿长,身材虽称不上健硕但绝对不单薄,半白半灰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并没有戴冠,只是用一方青色巾帻包头。

    程昱身着窄袖胡服,抬头挺胸直往前走,步子跨得虽大但并不显得急促,倒是把身后押解他的两名兵卒给带着脚下步伐紊乱。

    若非这老儿双手被绳索绑缚在了身后,看程昱走进来的姿态哪里像是一个阶下囚,分明是来赴宴的贵客。

    而最让颜良瞅着碍眼的是,这老儿有一副和关云长一样的浓密长须,而且他不知是气色好还是被勒得慌,面色竟然也红彤彤的,与那关老二竟有些酷肖。

    程昱老儿跑进来后也不跪不拜,就如桩子一般往堂中央一杵,朗声道:“眼前可是河北颜将军当面?”

    “大胆狂徒,见了将军怎不拜见!”

    “败军之将,何敢如此猖狂!”

    老家伙的这番狷狂举动自然是惹得堂内众将极为恚怒,纷纷出言呵斥他的无理,尤其是仇升更把腰间之刀抽出半截道:“老匹夫莫非是嫌脑袋太沉了,且让乃公的刀帮你一帮。”

    但程昱被千夫所指万夫唾骂竟然也面不改色,只是盯着颜良看。

    而作为被冒犯的颜良倒是不露声色,除了看这厮的红脸膛和美须髯不太顺眼,对于此等故作狂傲之态的举止倒是不甚在意。

    颜良把手一抬,制止了众人的噪声,淡淡道:“给此僚松绑。”

    得了颜良的命令,押解程昱前来的兵卒连忙上前解开绳索。

    当然,在解绳索的时候不免要恶狠狠推搡他几把,以惩戒他对将军的不敬。

    程昱倒也知道找台阶下,见颜良给自己松了绑,便也稍稍收起狷狂姿态,一拱手道:“谢过将军释我双手。”

    颜良依旧大马金刀地坐着,也不回礼,只道:“若是腿脚没僵掉便坐下吧。”

    程昱这时候才左右顾视一番,寻找哪里有空余的座位,而两侧众将均是对他怒目以对,无一人愿意与他联榻而坐。

    颜良冷笑道:“毋须看了,此间坐席皆为某手下有功将士而设,并无为败亡逆贼所设,似汝这般也只有坐地上了。”

    “哈哈哈哈!”

    颜良这番话引得堂内众将大笑,而程昱那本就有些红的脸色仿佛更红了些,但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故作镇定地在堂中筵上坐下。

    颜良见这老小子倒是能忍,便道:“汝既兵败,为何不自刎了断,反而苟延残喘呐?”

    程昱答道:“吾不过小败尔,将军兵雄马壮,败不足惜,向无因小败而自我了断之理。”

    “呵!那汝是愿降?”

    “吾自是朝廷所命振威将军,又岂能降了逆乱之辈?”

    “逆乱?汝可是说卑侮王室,败法乱纪,诛杀贤良的曹阿瞒么?”

    “非也非也,曹公西迎天子,匡扶社稷,抵定中州,乃是汉室之忠臣,反观袁公无朝廷之命提兵而向天子,岂不为逆乱之辈么?”

    程昱的这番话自然又是引得堂内众人一顿臭骂,颜良也不制止,待众人骂过一阵出了气后,才挥手说道:“死鸭子嘴硬,眼下大将军数十万大军如泰山压顶,恐怕曹阿瞒亦是自身难保,难不成还指望他来救你么?”

    程昱突然哈哈大笑道:“吾之安危无足道哉!反倒是颜将军已是大祸临头尤不自知,可笑啊可笑!”

    见程昱满嘴胡话,颜良冷笑道:“哼!汝这老儿莫非只会信口雌黄?”

    程昱正色道:“袁公与公孙瓒相持经年,虽胜亦使得士卒疲敝民生惨淡,如今举大军南下,陈兵官渡已有两月而不能稍进。大军孤悬于外,久战无功人心浮动,若再有个闪失,必是大败之势。”

    “而独独颜将军率领偏师东出兖州,败夏侯妙才,又摆脱张子服、朱文博等将之牵制,肆虐兖州多地,如今又拿下鄄城,建下赫赫战功。”

    “若袁公败绩,而将军独有胜果,岂无功高盖主之忧?岂不见昔日麴义之事乎?”

    仿佛是怕被人打断,程昱这长长一番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说完后,他也不免心慌气喘,但见颜良听了后眉头深皱,而旁的将领也俱都沉默不言,心中不免感到有些得意。

    不得不说,程昱的眼光毒辣,口舌便给,在座众人虽然未必相信袁大将军会败,但大军孤悬于外,久战无功却是事实,而颜良在兖州大有斩获,麴义遭忌被杀也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堂内众将都是跟着颜良一步步提升起来,身上早已刻下了颜良亲信的印记,尤其是隗冉更昔日麴义手下重将,在麴义死后备受打压,知道今年才受颜良保举重新升任司马之职。

    若是颜良的地位不稳,那颜良的亲信们势必也要沉沦下僚,难有出头之日。

    这席中大多数人还只是隐隐担忧,但颜良却是大为震骇,这程昱前半段袁绍会大败的话,岂不是和历史上的真相几乎吻合。

    而事情若真这样发展下去,在南下之战中屡屡建功的不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这功高盖主的帽子自己岂不是没的跑了?

    想到此处,颜良不由背心生出一身冷汗,又隐隐感觉到程昱这厮的厉害之处,抛开自身安危的问题,反倒让堂内众人都觉得打了胜仗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颜良知道这厮的话肯定没说完,抛出问题,自然有解决问题的办法,虽然心知他必然没有什么好话,但也抱着不妨听上一听的念头道:“哼!那汝且说说,应当如何处之?”

    程昱却并不立刻回答,反倒目视左右。

    颜良直接道:“有话便说,有……,此间俱是某之亲信,无不可向人言。”

    程昱无奈,只得说道:“某正有一策可以使将军转危为安,如今曹公与袁公于官渡相持,胜负之势只悬于一线,若将军愿意效命朝廷,率麾下精锐或西击袁公,或北渡黄河径取冀州郡县,则袁公之势立时可破。届时某自当在曹公面前为将军美言,使将军牧守冀州,万户之侯,宰辅之位,亦唾手可得,岂不美哉?”

    颜良见这厮还要继续胡说八道,立刻拍案而起,戳指大笑道:“哈哈哈!我原以为你年齿较长,来到堂内,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眼下朝中曹贼卑侮王室,败法乱纪,诛杀贤良,发丘破棺,无恶不作,为人神所共愤。今大将军挟三十万百战之师,以堂堂之阵,扬正正之旗,乃期以举武扬威,逐除逆贼,匡扶社稷,使天下恢复朗朗乾坤。”

    “汝出身东郡小吏,借着黄巾之乱侥幸扬名,遂骑墙于群雄之间,然不思匡君辅国,安汉兴刘,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罪恶深重,天地不容!”

    程昱被一顿数落,终于不复先前的镇定,抬起身道:“你……颜良匹夫,尔敢……”

    “住口!无耻老贼,兵败被俘,犹妄自称大,还敢在此饶舌!前时曹贼为吕布所困,我主袁公伸出援手,本可结冀兖之力,共扶社稷于危难,又是汝等小人阻扰其事,更挑唆曹贼背恩忘义,贬抑袁公,乃使朝廷两分,至有此番战事。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汝可知罪?”

    程昱被气得面色发红,说道:“你……你……竟然血口喷人!”

    颜良大喝道:“奸臣贼子!你枉活花甲之年,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鼓舌,助曹为虐!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面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程昱被一番大骂,骂的满头是汗,心虚气喘,呐呐而不能言,颜良把袍袖一挥,斥道:“杀汝亦污了本将的手,且把此僚押下去,好生看管起来,明日槛车押解至大将军面前,公审显戮。”

    颜良这一大波逼装完,自然引得众将连连称赞,皆言将军赤胆忠心,合当与此等贼子不相容。

    颜良却意兴阑珊,示意军议到此为止,让大家各自散去,自己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程昱这条老毒蛇,被关在笼里犹自不忘喷涂毒液,虽说他先前那番功高盖主的言论亦不可不察,但若按照他的意思,无论西击河北大营还是北上占据冀州,对颜良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且不提袁绍麾下兵多将广是否能够得手,即便是能够配合曹操把袁绍打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退回河北后仍是一方豪霸。

    颜良多半也只能只身投靠曹操,甘心做一个贰臣,而头上反骨背主的骂名也永世不得解脱,看看吕奉先三姓家奴的名声有多响亮就知道反骨仔不好当。

    就算是事情顺利得一塌糊涂,袁绍立刻败亡,而打败袁绍之后,曹操真会放心让颜良牧守冀州么,就不怕再扶植起一个对手?

    即便是曹操信守承诺,放袁绍去掌控冀州,而袁氏掌控冀州十年,自身更是四世三公的高门,这威望能是一介贰臣颜良可比么?

    颜良之前只是袁绍手下一个统兵大将,威望完全不足以压服冀州群僚,何况邺城还有袁绍的爱子袁尚,西边还有袁绍外甥gaogan,北边还有袁绍次子袁熙,虽然都是外战外行的怂货,但打起内战来可是不遗余力。

    自己先要自污名节,还要千辛万苦去摆平袁绍的儿子外甥门生故吏,即便最终摆平了这些孬种,但肯定是心力交瘁外忧内患不休,到时候冀州不稳,还不是任曹操捏扁搓圆。

    颜良原本就看这红脸长须的老头不顺眼,又被他当面挑拨离间,要把自己当猴子耍,怎又容得下他。

    只不过,经这老家伙一提醒,颜良也得早做准备,万一袁绍真的在官渡败了,那自己今后将如何自处。

    袁绍的性情多变,尤其是到老来疑心愈重,身边又不乏奸佞小人摇唇鼓舌,自己的形势还真是有些不太妙啊!

    颜良感叹一番后,召来自己的主记毕轨,问道:“今日堂内之事,可曾一一录下?”

    毕轨毕竟小年轻,并不希望一直待在父亲身旁,而更渴盼独自闯荡,因而与父亲家人分别后倒是没什么影响。

    这段时间内帮着颜良处置文书进益不小,再也不是刚刚担任主记时,需要父亲毕轨修改润色的青涩少年。

    毕轨随身带着一个小木匣子,里边装着他的吃饭家伙趣÷阁砚竹简,此刻从匣子里掏出一卷书简递给颜良,答道:“回禀将军,一应记录下来,请将军过目。”

    颜良接过书简,上面的隶书字体清隽,虽是速记,亦清晰不乱,他看过之后赞许道:“记录得甚是详实,有劳昭先了。”

    “此为末吏职分之事,不敢言劳。”

    “嗯!昭先对那老儿之言,有何看法?”

    毕轨虽然年少,但脑袋不笨,近些时日跟随在颜良身侧,又增长了不少见识,眼界大开,因而答道:“那老儿之语或可一分为二,那后边鼓动将军背反之论狂悖无礼其心可诛,然其前边之言,将军亦不可不虑。”

    虽然心里也挺认同毕轨的话,颜良嘴上却道:“大将军知人善用,若非遣我入兖,我又何能连建功勋啊?正不必多虑也!”

    毕轨唯唯应诺,心里却道:“那你还问我干啥,还要看这记录文书干啥?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嘛!”

    颜良却不晓得这少年在心里吐槽,思忖半晌后道:“昭先且为我拟书一封,向大将军陈述我营入济阴后之所为,把将士们的功劳好好表一表,亦要提一提此行之辛苦艰险。”

    “下吏遵命。”

    “本将今日审讯程昱之事,也要备述在内,尤其是我呵斥他的话语要一字不漏,但那老儿前半段的话却要稍加节略,汝可明白?”

    “下吏明白。”

    毕轨心道这还不是要我施展春秋趣÷阁法么?还说什么不必多虑,骗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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