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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进给了半只鸡后,看看施老娘的黑长脸,再看看小女儿的欲泣眼,倒有些心虚,将剩下的半只鸡连盆塞给阿萁,自己拿了柴刀拣一根木柴,讪笑道:“我削木头接桌脚。”

    施老娘捏着那枚铜钱塞进腰间:“真个亏本的买卖,饶去半只鸡,得来一文钱,还落下贪小的名。”

    阿萁笑道:“嬢嬢真个收没小八的钱?”

    施老娘瞪她:“一文不得白给半只鸡出去?”她心气不顺,嘴里念叨着施进败家,边重手重脚拿油擦了锅,和面贴了一撂饼,拿围裙擦了擦手,喊了全家道,“来吃稠粥忙活计,日头都升起三尺高。”

    一时阿萁与阿豆小姊妹帮着搬凳摆碗,阿叶从屋角瓮中捞了一小碟的黄齑就粥。陈氏嗜睡起得晚了些,面上过意不去,直将脸挣得绯红,托了肚中那块肉的福,施老娘和颜悦色的,还另塞鸡子与她吃。

    施进急着进山,几下吃完了两碗稠粥,灌了一竹筒熟水,将饼用油纸一包揣进怀里,拿了弓箭斗笠挎了柴刀短刃,道:“阿娘、娘子,你们在家中,我先赶山去。”

    阿豆张张嘴,她还惦着毽子,看她阿爹这模样,九成忘在了脑后。

    陈氏担忧丈夫身家性命,一而再,再而三地嘱托小心谨慎。

    施老娘看不过眼,嫌他夫妻二人眉眼来去不舍不离的作态,道:“又不远游又不行伍,作什么两泪涟涟的,没得晦气!”

    施进和陈氏臊得脸上火烧,一个连忙出了门,一个坐回桌前埋头吃粥。

    用过早饭,施老娘支使三姊妹在院中支起几处竹竿,又将家中各床被褥拆下面、里,装了两大木盆抬去河边涤洗。

    “你偏了里正家好些碳火、零碎吃食,自去他家指点他家小娘子针线。”施老娘与陈氏道,再偏眼阿豆,年前大好日头,河边定然人多,阿豆岁小身矮,一不留神摔将下去,可不是顽笑,于是吩咐道,“阿豆在家看院门,别叫贼猫溜进来叼肉吃。”

    阿豆忙点头。

    陈氏拿了针线去里正家,阿叶与阿萁抬打头抬了一盆被里去河边,施老娘却住了脚,偷拉过阿豆,摸出腰间藏的那枚铜钱:“豆娘,嬢嬢给你一文钱,晌午过后你就在院门口等你阿爹。你爹指缝宽,多少财物都给漏出去,你管着盯牢,别让旁人哄了你阿爹猎的野物家去。”

    阿豆顿感肩负重任,连连郑重点头,要接铜钱又犹豫了,背着手支吾道:“嬢嬢,我不要钱,要饴糖。”

    施老娘抬起巴掌作打,立起眼挂下嘴,道:“哪个与你讨价还价,你不要,连一文也不得。”

    阿豆扭捏着手指,扁嘴皱眉:“这是八郎的钱,他知后要我还回去呢。”

    施老娘恶声道:“他与你要钱,你与他要鸡。”

    阿豆轻眨着眼,恍然大悟,自去搬了一张小凳,引了黄毛狗守在院门口坐下,直晒得背上绽盐花都不肯离开一步。

    .

    村中河岸边早已聚了好些村妇,兜着头盖,绑着襻膊儿,挽着裤腿,赤着脚踩在临水台阶上,几个村童凑趣,折了枯柳枝去引逗河中的白鹅,里间一只甚是凶恶,跳上岸来,拍着翅,伸着长脖便去追呷顽劣村童,无赖小童慌张夺路,一个不慎跌了个狗啃泥,掩脸抱头哇哇大哭。

    村童娘亲无奈,扔下洗得一半的衣裳,边骂儿郎生事边将恶鹅赶了去,牵了村童掏水洗手,斥道:“当心叼你一块肉,再胡闹早些家去拢柴火。”

    一边的村妇还要吓他,笑道:“这鹅专呷子孙根,小郎长大再不好娶妇生子。”

    村童娘亲年轻,有些腼腆,啐骂:“一把年纪也不知羞,口舌一张学无赖荤话,好些小娘子呢。”

    那村妇自知说错话,却不肯落了下风,笑道:“是是,再不说屋里头的话。”

    阿萁与阿叶抬着衣盆,占了个边角的,施老娘村中有名,她们姊妹一来,便有一个微胖妇人笑问:“施家小娘子,你们嬢嬢呢,怎不见?”

    阿叶性子羞涩,不敢答,阿萁见认识,她姓金,夫家卫升,是村中做豆腐的,笑道:“卫伯娘,嬢嬢坠后头,几息就来。”

    金氏听后,“唉哟”一声与旁边几个村妇道:“没得讨嫌,再让些地出来。施老娘带刺的母大虫,蛰也蛰得,咬也咬得,不敢与她大小声。”

    阿叶双颊涨红,阿萁一挑浓密飞扬的眉,当真站了些过去,拉了衣盆过来为阿叶挽好衣袖,束好襻膊,阿叶又转过来她挽袖,阿萁怕湿了衣袖,道:“阿姊挽高些。”

    阿叶轻瞪她一眼,细声斥道:“胡说,这般就好。”河岸边村人往来,也有些个贼胚闲汉专爱拿贼眼看洗衣妇,睃着青春颜色好的,贼溜溜躲一边起歪门心思。

    阿萁尚不解事,却听阿姊的话,姊妹合力将一条被面浸入河中,再费力拖到洗衣板上,拿钵中捣烂沤了两日的皂角抹了脏处用棒槌捶打。

    金氏是个贪小的,眼觑施老娘未到,阿叶阿萁姊妹脸嫩,涎着脸道:“施小娘子,我忘带皂角,借我使使,改日还于你。”

    阿萁不好拒,心知说是借实是给,还不如妆了大方,道:“卫伯娘用便是,当不得还。”

    金氏笑着从钵中捞了一小掬去洗她那件满是污垢的围袄,另一条长脸村妇讥笑,在旁道:“你家何尝用皂角洗衣,拿阿物还去?等她们嬢嬢来,赚你白眼你便知晓厉害。”

    金氏反唇道:“劳你口舌,又不贪你的。”

    阿萁和阿叶暗叹一口气,自顾自捶洗被面,耳中又听人道:“唉!眼瞅又是大年,家祭都还没个着落。”

    “遮莫什么,家中无钱,菜胙、腊鱼,豆腐也过得年。”一人回道。

    又有一村妇拧衣问一个面目鲜好的妇人,道:“青娘子,你家村中顶富,再不愁过年过节的。”

    阿萁偷眼见她生得貌美,好似新嫁妇,在村中难常得见,又偷看几眼。

    青娘子拿湿溚溚的手撩了撩发,不妨一件衣裳随水漂去,她身旁的妇人“啊呀”一声,着手要捞,却已不及,那衣裳沉沉浮浮到了河中央。

    旁人干急,青娘子瞟一眼,照旧慢条斯理地洗着衣裳,道:“好生可惜,我家丈夫的大袖长衣呢。”嗤笑一声,轻骂,“被那俩撮合山的老虔婆生骗了,嫁了这么个悭吝天下无双的。还过年?家长粥汤见得人影,菜蔬只用菹齑,挑一筷头猪油便是荤腥。逢节逢年出门恨不得拿我的盖头掩面,生怕撞着亲戚熟邻问他借银钱米粮。”

    青娘子恨恨咬牙,手一松,又漂走一件衣裳,众人纷纷侧目,见她拣了洗好的衣裳在盆中,口内叹道:“今日水流淌急,捞不得,别被水鬼扯了腿。”说罢,一丝眼风都没投向河内,抱着衣盆施施然走远。

    阿萁倒吸一口凉气,这青娘子显是故意的,好好的两件衣衫就这么送与了河伯。

    岸边村妇待青娘子走后,七嘴八舌说道:“江富翁家说不得有万贯家财呢。”

    另一村妇吃唬:“他家竟这般富裕?”

    “不见他家连天的良田、山地?放租一年都不知多少银钱,只为人可厌,是个只进不出的。”

    “听闻现如今是江家大郎当家,还这般如此?”

    “先前洗衣的娘子便是江大郎的诨家,她是牛轱村何家的,水路只离几里,自小生得秀丽,村人都道可许得好人家,她爹娘也愿意挑个富贵女婿。这富贵女婿倒是得了,问你们,江家哪个敢说不富?只舍不得花用银钱。原先这江叶青为哄得何家嫁女,又买婢女,又买车马,言道:做了江家妇十指青葱不必沾水,衣饭汤羹自有仆人服侍。谁知,真等得嫁来,竟又将婢女寻牙人另卖了,与青娘子道:家中人少,爹娘健朗,浑不用仆役侍侯。过后照样老娘、新妇洗衣做饭;隔几日又卖车马,将青娘子面前辩道:家常远门还是水路顺风水,浑用不上马车,养家里白费了车夫马匹的嚼用。,因此近道还是两腿,远路照旧赶船;他家米烂谷仓,家早起做饭却做粥汤,吃得人肠稀,偏江叶青照样有道理,说道:家中富裕没有活计,长日袖手消闲,不似佃户农家田间劳作费一身力气,浑不用稠粥干饭顶饿。这青娘子嫁进江家,只没享半点的口福!”

    “我还道这江叶青年轻郎君,不与他爹肖同。”

    “一锅里吃饭,哪得两种口味。”村妇笑道,“江父岁老早些身体不大好,生怕自己不知几时蹬了腿,早早便令自家儿郎去买办寿棺,那江叶青去了棺材铺,竟定了两副回来,直声道两副好棺材便宜整一贯钱,索性娘亲早晚也用得,一并定了来。”

    几个村妇顿笑。

    那村妇也笑得弯了腰:“你们还有不知的稀奇:就这般,江富翁老夫妻还连声夸赞儿子周全呢。”

    她话音一落,河岸边笑声更是起伏不可抑止,有个笑狠了踩空险跌进河中

    阿萁也背过脸偷笑,心道:也不知说真说假,许是夸大说嘴,好听人个不顺。实想不出天下有这样的守财奴,赚得金山银山,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又有什么意趣?她见阿叶两耳似是不闻,也收起神思,专心洗涮。

    忽又听一个村妇笑后叹道:“他家再吝啬,也不担心年节无银钱应对。”

    这话换来几声附和,声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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