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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妈,外面来了个人,说是要见叫庄义方的。”屋门推开进来个几岁的男孩,机灵乖巧,向夫人禀告道,“我干爹好些了吗?”他跑到床前伸出小手抚摸着李德裕的脸颊。

    “刘邺,那人是在屋外呀?”老妇人揽过来孩子。

    “是。”

    尚书郎用眼神示意义方去看看,然后他拍了拍孩子的头对老夫人说:“刘邺这孩子又长高了,三复兄过世一晃整三年了。”

    义方转身出来看个究竟,在浓重的夜色里,灯火的映照下,来人是个衣冠楚楚,身材结实的汉子,眼梢上挑正瞅着自己。

    “庄小英雄,是我,马成。”那人上前招呼道。

    “是罗汉堂堂主呀,马堂主找我有事?”义方亲热地抱拳施礼。

    听到义方如此称呼自己,那汉子是十分地受用,嘴角似眉梢也向上挑起,“什么堂主不堂主的,叫我马大哥就好。庄小英雄,我是奉圣蝎使之命,特意来送还你笛子的。”说完便从背后匣子里取出紫玉笛,双手承上。

    义方接过收好,“马大哥,圣蝎使姐姐回王陵故城啦?”

    马成听到圣蝎使的尊号,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上座是一个月前来王陵故城的,在罗汉堂停留数日,便返回五毒岭总坛去了。上座对我们真是恩重如山啊,把我们当人看,让兄弟们有了奔头。尤其是我这大字不识几箩筐,看那《毒蛊之术》如看天书的人,都是圣蝎使悉心讲解的。”

    “马大哥,这回好了,你们有了一技之长,真本事,再不用被人挟制,受人摆布啦。”义方为那十八罗汉兄弟有了依靠甚是高兴。

    “可不是,再不用受人欺负啦,可要学全五圣教的功夫还远着呢,我这刚刚入门,只学了些皮毛,这辨毒下蛊之术才领略一二。”

    “马大哥,你是说下蛊吗?你学了解蛊的本事啦?”义方惊喜雀跃地不得了。

    他见马成不知就里地点着头,一把抓起对方的手,拉起一头雾水的马成往上房里走。边走边喊,“段大哥,温先生,相爷有救了!”

    屋里的段成式愠怒地看着房门,“这是什么地方?大呼小叫的,像踩了猫尾巴。”

    温庭筠歉意地面向夫人,抱歉地解释,“这小子,还是年轻啊,太不稳重,一惊一乍,上串下跳地像猴燎腚似的。”

    “不是,那孩子说他能救我家老爷!”老夫人顾不上姿态端庄,撒腿就跑到房门边,拉开房门时正好义方拽着马成进来,“孩子,你说有办法啦?”

    “对!我请来了解蛊高手。”庄义方掩饰不住欣喜和自豪,把满满的希望和激动全部感染给屋里的所有人。

    马成向段成式、温先生挨个施礼问好,又拜见过相爷夫人。

    “大孝顺,别这么多礼节啦。快过来,救治相爷吧!”成式急不可耐地吩咐道。

    马成不敢怠慢,上前仔细查看,“雕虫小技,别在这儿丢人现脸啦!”他似在隔空喊话,掏出一粒药丸塞进李德裕的嘴里。

    义方想起自己也有同样的药丸,那是曲姐姐临别时相送的。

    瞬间的分心被马成的厉声打断了,“我知道是你做的蛊,还不滚开。”

    真是神奇,经他这一喊,相爷的肚子逐渐缩小恢复了,人也清醒多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相爷支撑着坐了起来。

    夫人、成式和仆人们上前搀扶,李德裕首先向马成衷心感谢,又摆手唤过义方,由衷地对夫人说:“看这孩子的面相是个福星,我今天这条老命多亏了他呀。”

    那夫人也是感激涕零地一把将义方拉入怀里,疼爱地摸摸这儿,摸摸那儿,询问他姓氏名谁,家乡何处。

    当听段成式说,义方是护国公后人的弟子,杜牧的义子时,两位老人更加是喜爱非常。

    相爷李德裕的病全好了,这边自然少不了和段成式挑灯长谈,政权交替自是一言难尽;那边温庭筠和义方陪马堂主小酌几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夜无话,第二天告别相爷和夫人,段成式带领大家继续上路。从棣花驿出来,尚书郎情绪低落,意志消沉,不时若有所思,长吁短叹。

    众人也有耳闻,知道皇帝驾崩了,新皇上对李德裕一党颇不待见,罢官外放已成不可逆转之势,这相爷的好朋友,更是凶多吉少,所以不便谈论开导,队伍就这样在沉闷的气氛中行进。

    唱戏的腿、说书的嘴,简短截说。这日,车队离着京城不远了,能有多近?这么说吧,已经看见城东的灞河木桥了。

    这一路之上,不断看见有官员的车辆从对面而来,这样频繁地出现是以往见不到的。

    行在桥上,灞桥两岸一览无余,河滩视野宽阔,长桥一虹横跨,风吹垂柳依依,满眼蓝天碧水,顿感心旷神怡。

    置身此情此景多少缓解了段成式的愁苦心情,他让车夫卷起帘子,刚好几驾车子迎面疾驶而过,“礼部侍郎李景让,他这急匆匆地是去哪里呀?”

    庭筠和义方闻声看去,主车里坐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官人,正目视前方独自想着心事。那车队来得突然,去得忽然,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三人再往河对岸的横灞官渡望过去,在河边的亭子处,正有十几个人向扬帆的官船挥动着手臂,而河中船上有人摇动柳条回应着。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段成式有感而发。

    “□□写的真不错呀,惟妙惟肖,如身临其境。我都有了冲动,想下车去折一段柳枝回来。”庭筠真情表白着,“这灞桥南北各一座,一石一木,有人出京东去,送客必都至此,折柳赠别之地,更是外放官员离京饯别的理想之处。迎来送往,天各一方,怎不黯然神伤,故人又呼它为断魂桥。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

    成式看着温庭筠提议道:“咱们也别光咏颂别人的大作啦,庭筠,你能不能也即兴作一首离别思念的诗,让我们感伤感伤呀?”

    温庭筠谦虚一番,略加沉思,还未等车子驶下木桥,便出口成章了,“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玉钩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沿着官道往前走,不经意地撇了一眼那些送行的人,见他们正要散去。

    还是温庭筠眼尖,指着靠近的一辆马车说:“段兄,您看!那不是柳公权柳老爷子吗?”

    循声望去,一位个子不高,年近七旬的老人家,由两个下人搀扶着在上车。他胡须花白,胖得富贵慈祥,此人正是书法大家,宫内近臣柳公权。转眼间,人已入了轿中,放得帘子,扬鞭而去了。

    又听义方喊道:“义山大哥,那里是义山大哥!”再看在这群人后骑马而来三个人,前面是两个中年人,紧跟的是个青年公子。

    “义山老弟!”

    “义山,郑亚兄!”

    温庭筠和段成式几乎同时呼喊出。

    马上之人正在谈论着什么,忽然闻听有人在叫他们的名字,抬头寻见前方的车队,一眼看清车上的三人。

    李商隐欣喜若狂地磕夹马肚,纵马上前,“柯古兄、温兄、义方你们回来了!”

    他示意车夫不要停下来,马与车子并驾齐驱,几个人边往城里走边热烈地交谈。

    “郑亚兄,你身后的是令公子吧?”成式向跟上来的中年人问道。

    那人中等偏矮的个子,肤色白皙,文质彬彬,谦虚谨慎的样子,他喜滋滋地点着头,“正是犬子,郑畋快过来见过几位叔叔。”

    那青年人抖动丝缰,靠近车舆,向段成式、温庭筠行礼问好。

    成式端详着他,是赞不绝口:“郑兄,早听说令郎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小小年纪就金榜题名了,会昌二年的进士吧?前途不可限量啊!”

    庭筠也在一旁夸奖道:“真不错呀!你们看他的仪表风度,将来必是个安国兴邦的英才呀。”几句话说得孩子脸上泛起红霞。

    “过誉了,刚出窝的小鸡雏,经不得风雨,还要向前辈们请教学习呦。”为父的并未沾沾自喜,直白地告诫着孩子。

    温庭筠看着他们二位,不禁要问,“你们这是在送谁呀?哪位又高升啦?刚才还看到柳老爷子也来了。”

    “高升个六饼。”李商隐压低了嗓音抱怨着,“柳老爷子当然得来了,送的是他侄子柳仲郢嘛。”

    “柳仲郢不是京兆尹吗?这是去哪儿公出,还是方镇呀?”温庭筠直愣愣地看着义山。

    “温哥,你是不是傻?都什么时候啦!圣上驾崩,新帝登基,原班阁老能臣一并扫地出门,李相爷都自身不保,外放荆南。他柳仲郢小小的京兆尹,得相爷如此器重,还有好果子吃?降职郑州刺史了。据传牛僧孺、崔铉、杨嗣复、李珏等一干人又得新帝青睐,要咸鱼翻身啦。多亏李宗闵死得及时,否则他若回长安来,还不得兴风作浪,反攻倒算,把个清白世界搞成污秽不堪啊。”

    他见郑亚一言不发,泰然处之的样子,“郑老哥,你也小心了,你可是李相爷一手提拔的,从扬州幕府从事一路带入京城,你这个谏议大夫在人家眼里就是李德裕的死党,你的倒霉日子也快来了。”

    郑亚一付临危不乱,处事不惊的架势,“我早就有准备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贬官外放是早晚的事。不是已经有人诬告我为相爷改撰《宪宗实录》了吗?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李商隐愤愤地说:“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白敏中竟是个蛇蝎心肠的小人。”

    段成式低声问:“刚才我在路上看到礼部侍郎李景让出城去了,他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也外放了,还好,去接替卢简辞做浙西观察使的。”商隐庆幸地回复道。

    谈话间,车队进了长安郭城的正东门春明门。吸一口京城的空气,都带着雍容华贵、纸醉金迷的味道,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整个腰身、每一处的关节、乃至微小的毛孔都透着舒服。

    温先生早早地就在东市旁的平康里下了车,用他的话说“所嗟故里曲,不及青楼宴”,几个月的清静寡欲的生活该开开浑了。

    李商隐和郑亚也拐向城南,回府去了。

    义方陪着段成式一直走到皇城正南门朱雀门外,尚书郎和宋将军进子城尚书省复命,义方这才告别分手。

    他沿着承天门大街往南走,刚过了第一条横街就听有人在喊,“快去看啊,独柳树那里行刑了,赵炼师被问罪杖刑啦!”

    路边一家卖丝绸的店主恨恨地啐了一口,解气地说:“该!活该。这几年看把他忘乎所以的,拆庙杀僧,肆意妄为,满世界只有他道教了。”

    伙计在旁边搭话说:“是呀,过分了,欺人太甚!”

    隔壁漆器店的店主凑过来,幸灾乐祸地龇着牙,“三哥,这道士必死无疑,不知炼的什么金丹给皇上吃,结果吃死啦!这也就是没儿没女,老哥一个,要不呀,得灭九族。”

    丝绸店店主像是早有预见似的,傲然地向西面望去,“老苗呀,俗话说,不作不死。这几年给他美的,皇上老大,他老二啦,一言九鼎,别人不听他的不行,你是祖宗啊?把早些年发配岭南的事都给忘了,物极必反,乐极生悲。走,我们看看去。”他回头吩咐着伙计,“你,看好买卖,别出去看热闹。”

    随着人流,义方向皇城西南角的行刑处赶去,这独柳树的场子是肃宗以后才有的。

    此刻,刑场外丁字路口那棵大柳树下,早已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了。

    义方挤入围观群众中,见前列是黑压压来接受训诫的文武百官,在百姓和官员之间有金甲武士手持兵刃隔离开来,绝然分裂出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的喧闹一边和静静悄悄,交头接耳的冷漠一侧。

    义方再向监斩台上看,旗帜伞盖下甲胄明亮,依仗威严,正中端坐的官人中等身量,身袭官服,肤色如农夫日晒雨淋后泛红枯槁,眼神严肃不苟言笑,背脊略驼其貌不扬,尤其是鼻头勾尖,状如三角,极似羊鼻,一付一丝不苟、刚正不阿的尊容。

    在台下地中央跪着一遛身穿囚衣,披枷带锁的道士,虽然衣裳样式着色是一模一样,可是个人的表情举动却各不相同。

    有麻木呆滞的、有哭哭啼啼的,还有大呼冤枉的,他们正中位置的老道士银发银须随风飘逸,赏心悦目似方外神仙。他不卑不亢,不怒不悲,不惊不馁,就是那样的平和慈祥,泰然处之。

    “冤枉!我们冤枉!”他身旁的黑须道人心有不甘地呼号着,“师父,怎么是我们金丹的错呢?这事太蹊跷,必有内情!”

    “不要喊叫,住嘴!”押解的士卒厉声制止他。

    “我冤枉!就是冤枉!”那道士不服,不顾颈上和双腕的重拷,还要挺身站起。

    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校尉,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脚,打得道士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打得好!这厮霸道惯了,自找的!”

    “打他!让他也尝尝什么叫有苦难辨,怎么欺负老百姓与和尚们的!”外圈的百姓齐声叫好。

    “无上天尊,魏谟,想你祖上魏徵也是道士出身,贫道有一事相求,还望鼎力相助。”老道长实在是看不过去发言道,“这些人都是本座的徒子徒孙,先皇驾崩与他们没有星点关系,金丹之罪全在贫道一人身上,望您体察实情,网开一面,留他们一条活路。”

    台上高官离了座位,走到道长跟前,“赵炼师,本官承蒙新皇厚爱,担负这监斩官,就应当恪尽职守,按旨行事。先皇服丹离世,罪责在你,这本是灭九族的极刑。新皇有悲天悯人之德,仅以杖毙惩治儿等,以昭示天下,拨乱反正,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道长一声叹息,“日月凌空,可鉴我心,江河俱下,难表我怀。一片丹心,铁骨柔情,肝肠寸断,谁明忠佞?”他回身向弟子们望去,“天理公道自在人心,何必非要辩个真假曲直呢?问心无愧,无悔无愧就好。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他的一番开导下,众道士镇静平复了许多。

    魏谟诚恳地看着赵归真问道:“道长,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老道长仰望天空中的流云,“清心寡欲,无为和静,都是浮云清风。贫道无欲无求!”

    他环视周围人群,忽又感伤失落地叹息,“慈悲,若是谈到遗憾,我倒是有一桩心事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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