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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走到贵溪,雨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飘丝了,孩子们耐不住憋闷,卷起半个帘子让外面清晰的空气透进来,望出去一路是红砂的岩体,山色空蒙,峰峻石奇。经流口潭渡过信江,这江水一路蜿蜒辗转在这里兜了个大湾向西流淌,奔腾七百里入鄱阳湖。可如今脚下的江水只能用窄窄的一束形容了,岸边的平底渡船横七竖八地躺在光秃秃的沙地里。车夫牵着马儿下到河底,走在这曾经是波涛汹涌的河床上,让人不经意间生出莫名的感触,天道不测,造化弄人。上得对岸,远远望见东南方向横卧一座赤色高山,如神龟问天,车把式指着那山说:“那是龟峰,从前这里是望不到尽头的花海,那盛开的郁金香红的、粉的、黄的、白的、橙的、五彩的,艳丽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完美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就连皇帝都赞不绝口,称花名贵,这才有了这地名贵溪。”可眼下这旱得连个叶子也寻不见了,地皮上零星支楞着去年的枯枝。往西走出两里,北面天边显出一道长虹高悬在半空,只是那不是五彩的,而且石头堆积的。它又似城门,是通向灵霄宝殿的天门吧?也像门扉洞开的神道,不知这门后是九天还是地府?“那是仙人桥。”车夫笑着说与他们。进了县城,这雨又下大了,乌云卷挟着雷声从西天翻滚而来,看路旁有一家名为“五福”的侯馆便落了脚。五个人用皂荚洗过头脸,简单地吃了些东西,再看天已经全黑了。小义方透过支起的窗户,看着外面风雨摇曳的树影甚是无聊,手里拿着一段皂荚把玩着。突然门房方向传来拌嘴声,他好奇地寻声赶了过去。在客栈的门廊里店主人和一个乞丐正争吵着,好像乞丐乞求店主要睡在廊道里。“你不能睡在这儿啊!我还要做生意,万一你出了事,我可就倾家荡产了。”那乞丐听店家这么说很是生气,瞪着眼睛嚷着,“我还能死在你这里呀?你看这瓢泼大雨,让我去哪里啊?”“我不管,快走。”店主往外推搡着。义方长这么大,还头一回看到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义愤填膺地把那皂荚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打在麻木不仁的手腕上。可把这人疼得哇哇大叫,回头看是个小孩,龇牙咧嘴大声吼叫:“这是谁家的载里?”被这一叫,呼啦从各屋涌出许多住客,围拢来问是发生了什么?店主气急败坏地指着义方喊道:“这个没教养的载里打人!”“你出言不逊,还想长点记性吗?”小义方站在人群中央大义凌然地挺着胸脯,“你就是不对,这风雨交加的黑夜你让他去哪里呀?孔圣人云‘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还有我师娘说过‘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你怎么没有一丁点儿的同情心呢?”这孩子有模有样的一番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尤其是那句师娘说的更是逗人,有人抿着嘴笑着说:“那不是你师娘说的,是刘皇叔对他儿子阿斗说的。”众人都指责店主太势利了,不通情达理。人群后面传来一声呵斥,“义方大胆,怎能说伤人就伤人呢?”一见是师父来了,义方缩着脖子不敢再出声。秦爷接过德儿手里的跌打药酒,一面给店家揉着,一面赔着不是,三言两语把气给人家消了。随后取出铜钱交到店主手里,指着那气哼哼的乞丐说:“这位朋友的房钱我付了,请店主给安排一间客房好吧?”店主虽有怨气,但看是个孩子,也不好计较,再看到手里的铜钱给得只多不少。便点了点义方的鼻子,转身安排房间去了,老乞丐自不必说向着秦爷再三感谢。

    老乞丐住进客栈以后,他的客房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四个孩子围着他说天道地,海外奇谈无所不有,妖魔鬼怪骇人听闻。励儿盯着老人突然惊呼道:“我认出你了,你不是在信州衙门外跌了个大屁墩的那人吗?”“我们早就看出来啦。”逍遥和德儿互相对看了一眼。老人仰着头笑道:“看出来了,不瞒小几位,我叫王金,许州舞阳人,志在四海,浪迹天涯。”逍遥神秘地问:“你那里合脚又是跟谁学的呢?”“你也懂得潭腿嘛?此腿法快速屈伸,刚劲威猛。练武之人,练拳不练腿,如同冒失鬼,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潭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老乞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垂手起式,抬手踢腿边练边说:“一路顺步单鞭势,二路十字起蹦弹,三路盖马三捶式,四路斜踢撑抹拦,五路栽捶分架打,六路勾劈各单展,七路掖掌势双看,八路转环剁子脚,九路捧锁阴阳掌,十路飞身箭步弹。截、弹、蹬、踹、勾,发腿与裆同,十路潭弹腿,每路八个组,一去练两对,回来又四组,一组分招法,上下齐发功,铁锁链孤舟,双峰抱岳中。”看这招式单腰摇曳,身法传神,刚柔互用,弹韧相兼,威而不猛,柔而有力。这老人行动如槐虫,身活似龙形,闪如轻风退拔刀,蹿高纵远赛狸猫,拳似流星眼似电,腰似蛇形腿似钻。全无人前的邋遢颓废之气,活脱脱一位大隐于市的武术大家。“太山不可丈尺也,江海不可斗斛也。”不知什么时候秦靖立在门外,向老人投来敬佩的目光。大家又相继坐好,秦靖自报了家门和四个孩子,老人闻听也是大加赞许,毫不隐瞒细说身世,“我王金,师承潭家沟,练成了十路潭腿。师父收我们师兄弟四人,分别是儒、兵、商、丐。我此次南下就是想会会这江南六个菩萨,怜悯菩萨希运、诚信菩萨齐安、具足菩萨维谅、忍辱菩萨灵佑、智慧菩萨昙晟和绵州活菩萨裴休。我先去了杭州盐官海昌院,拜访诚信菩萨齐安,不巧大师不在寺中,据座下弟子义空、道昉讲,大师邀华阳真人施肩吾去了杭州。齐安大师原是皇族后裔,其实是不会武功的,他从师马祖道一,在五位出家的菩萨里辈分最高,声望最大,现已近九旬高龄了。排在其后的是北宗包山维谅,是其他三僧的师叔辈。我为此去了太湖西洞庭包山寺,又不巧维谅大师去洛阳讲经未归。这才来到信州巧遇洪州的观察使敬昕,说心里话,对敬昕的人品修为、为官处世我是无比钦佩。”“前辈,下一步你准备去哪里呀?”秦靖探身问道。老人未加思索脱口而出,“去黄檗山拜访怜悯菩萨希运。”秦爷笑着摆摆手说:“不必去黄檗山了,希运大师过几天要去百丈山参加法事盛会,你若去黄檗山就又扑空了,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百丈吧。”老乞丐侥幸地叹道:“哎呀!万幸遇上你们,否则又失之交臂了。”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可万万没有想到,最结实的励儿病倒了。秦靖出外找来郎中诊治,看过说问题不大,只是偶感风寒,抓了一付药喝下去,励儿出了身汗便昏昏睡下。吃过午饭,看大家呆在房里百无聊赖,秦爷提议几个孩子和王金出去走走,这里由他照顾,还拿出刚从街上买来的衣裳送给老乞丐。几个人出了店门,这贵溪不大,三面被水围着,信江在城南兜了一个大湾,整个县城被套在里面。这里是东西交通要道,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蛮多的,尤其是道人比别处多了不少,可能是离道教天师道正一派主庭龙虎山很近的缘故吧。老乞丐已换上秦爷给的新衣裳,可腰里还别着那个水瓢,小义方搂着他的胳膊,两人亲近地走在头里。义方手里拿着逍遥姐给买的灯芯糕,边走边美滋滋地吃着。德儿和逍遥并肩跟在后面,这指指,那看看。离远看去,前面路旁长着一棵硕大的椿树,树干高直,叶茂荫浓,遮蔽着一座颇具规模的道观。德儿他们走近细看,观门上写着“三元观”。因为有这道观的缘故,这段街面两旁排满了买卖摊子,自然聚集成了个集市。走进观内,有上殿三楹,东西配房各五楹,山门一楹,坐北朝南是三官殿,基高一丈,肃严庄重。殿脊均有飞龙走兽,梁上遍布彩绘,檐下透雕燕尾,朱红的明柱围拢成廊。正殿供奉“天、地、水”三元,上元一品赐福天官紫微大帝、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虚大帝、下元三品解厄水官洞阴大帝。三元塑像东侧敬卫“护法灵官”,西侧侍立“护法土地”,大殿右侧绘有“王质烂柯”,左侧雕刻“瑶池金母”。东厢殿里供奉着慈航道人,逍遥一眼看到殿口设有问签处,有个身穿皂袍,头戴九梁巾,浓眉大眼的小道士坐在桌后。她心血来潮,拉着德儿非要占卜抽签。德儿拗不过她,拿过来供台角上的签筒,就这样两人在神像前跪倒叩拜,值殿的长须道人伴其行礼三击铜罄。先由逍遥默念祷告,然后摇签,掷筊,三个都是圣杯,丫头的脸上乐开了花。随即催促德儿依次进行,也是三个圣杯。拿着灵签到道士处问讯,逍遥先藏起自己的,听德儿的签诗。清秀内敛的小道士解释说:“这位善信,你这是第六十七签,中平,诗上云,一条金秤秤君心,无减无增无重轻;为人平生心正直,文章全识义皆明。不知你想问哪方面的?”“问前程。”德儿想了想后回答。“你的前程可以这样理解,此签乃一生正直之象,凡事平稳,若遇凶险也能转危为安。说你为人正直,平生清平,只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处处都是安身立命的家园。”道士讲述完,顺手收起了竹签。“平平淡淡,无风无浪的一辈子。”逍遥一脸寡然索味的样子,她本想听到新鲜离奇的预兆,此时有些失落了,“小道士,给我看看呗。”道士抬头观瞧,似一朵妩媚的白玉兰花在眼前怒放,一丝绯红不觉映上了脸颊,他连忙接过竹签低头掩饰,“这,这位善信,你这个也是中平签,第二十二签,诗云,旱时田地皆枯竭,谢天甘雨下霖淋;花果草木都润泽,始知一雨值千金。你问什么呢?”逍遥不假思索地说出,“婚姻。”道士闻听一顿,还是慢声讲解道:“田蚕倍熟,命运相生,病遇良药,行人便回。此签乃旱逢甘雨之象……”逍遥未等他讲完抢着说:“久旱逢甘雨之象,那应该是大吉呀!”道士似是而非地回答:“也许吧,望你珍惜。”逍遥付了签钱,拿了道士给的爆竿,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燃了两支。她还意犹未尽,拉着老乞丐和小义方,让他们也占卜命运。王金老人的脑袋摇得像拨弄鼓似的,极力推脱说:“我这乞丐有什么好卜的,天做棉,被当床,残羹剩汤百家尝。笑对人间沧桑事,看尽世态道炎凉。”可还是犟不过逍遥,拜神,摇签,掷筊,可也邪性,他掷了三次杯筊都未倒下而呈立状。大殿里的其他信众都好奇地围过来观看,香台旁的道人一抖灰色云扫微笑着说:“这位善信掷的是立筊啊,你是无所求而求之,所以神仙也无可奉告了。”听到这里逍遥才饶过老乞丐,又拉着义方跪下占卜。这回可苦了娃娃,连续三次掷出的不是笑杯就是哭杯,又重新祷告,重新摇签,重新掷筊,可还是哭筊,来回几次都如此,弄得义方自己都快哭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笑这喜人的娃娃翻来覆去着实可爱。一声“无上天尊”从人群背后传来,引得大家回过头去。只见一位神清气爽,超凡脱俗的道长,穿黄色道衣,头戴南华巾,足蹬十方鞋,套高筒白布袜,肩挎香袋,身后背着斗笠和一把套着布罩的宝剑,正手持银丝云扫傲然而立。这道长走进人群,抚摸着义方的头顶柔声说道:“娃儿,莫再掷了。物有自然道不烦,重拱无为身体安,虚无之居在帏间,寂寞廓然口不言。小小年纪不可沉迷于求仙问卜之中,还当亲力亲为。如《道德经》中说,做人如水,上善若水,从善如流,如水人生,随缘而安;做事如山,因势利导,胸怀若谷,大气磅礴,阔远幽长。古人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不管你将来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求仙、悟道、度世人。都要从正心、修身开始,一步步地积累。”道长一边说一边给义方擦着汗,众人皆点头称是,暗自佩服。

    值殿的道人抖云扫走上前来,屈拇指与食指,伸出三指低首施礼问:“慈悲,道兄,请问如何称呼?”那道长也连忙回礼道:“慈悲,茅山道士孙智清。”道人惊讶地又问:“诚是茅山第十六代宗师孙智清孙道长吗?”“正是贫道。”道人上下端祥后不住地感叹道:“真是仙风道骨啊!茅山宗不亏为三派之尊,高道频出。先有祖师三茅真君隐修句容,开山立宗;继而首代太师,天师道女祭酒魏华存魏夫人得王羲之真迹《黄庭经》而成道;第二代玄师杨羲著《大洞真经》,始创茅山上清派;之后更是人才辈出,三代许谧、四代混元化一真人许翙、五代上清仙卿保真先生马朗,六代上清仙卿辅正先生马罕景;尤以七代丹元真人陆修静扬名,集先贤经文整著三洞而大成;八代孙游岳传九代陶弘景,陶真人贯通诸子百家,融汇道、儒、释之精华,著书繁多,道出《真诰》,医出《神农本草经》,架浑天象,世人赞为山中宰相;自十代升真先生王远知、十一代体玄先生潘师正、十二代贞一先生司马承祯、十三代玄静先生李含光、十四代贞元先生韦景昭、十五代洞真先生黄洞元以来皆为皇家上宾,倍加推崇。”道长很是佩服地称赞说:“道兄知道的真是详尽啊!”那道人谦虚一笑,“都是三清弟子,略知一二。”孙道长微微点头探问:“无上天尊,请问道兄称号?”“贫道轩辕集。”轩辕道人回答后又问道长,“道兄自何处来?”道长回答:“贫道从青城山探访仙迹回来,正要去看望扬州的弟子,为此经过贵宝地。”“道长真是不辞辛苦,阐扬道教,光大门庭啊。”道长谦虚地摆手说:“多年的情义,时常挂念。他乃我早年在浙西的弟子,说来你可能知道,就是淮南节度使李德裕。不光是他,他的爱妾刘氏、早逝的小妾徐氏、儿媳陈氏,都是我道家弟子。”说完,道长环视大殿肯定地品评着,“你这不是龙虎山正一派的下院,好似新天师道的风范。不知能否请出观主一见呢?”轩辕道人笑呵呵地捋着长髯,“孙道兄好眼力,龙虎山中紫翠烟,青精颜色四时妍。桃枝惯见花茂实,瀛岛宜闻河变田。五斗米仙真有道,一缕神药岂无缘?秋风吹绿茂材草,的的黄金飞上天。散文名家吴武陵就是我们贵溪人,他的这首龙虎山的诗说得好啊,五斗米仙真有道,一缕神药岂无缘?可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啦,今非昔比呀。我们虽近临龙虎山,但不是正一派的所属,也不是新天师道的传人。祖师《道德经》开篇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自张道陵张天师创立五斗米道以来,以得道成仙、垂法济人、无量度人为本,一脉相传。传子嗣师张衡;孙系师张鲁平定张修,臣服曹魏返归中原;至四代张盛徙居龙虎山,此后历经八百年,几经动荡,尤其南北分治时,面对天师道出现的混乱、废弛的危亡险境,北朝有寇谦之改革,专以礼度为首,消除弊制,弘扬乐章,树立诵戒新法,创立新天师道;与其呼应,南朝有你们上清陆修静潜心庐山,发扬上清宗风,完善灵宝科教,改革南天师道,建立三洞四辅结构,使道教重振雄风。我贵溪这支秉赵归真道长门风,大展宏图,研习神仙之术,提升外丹之功。敬宗时恩师兼以皇城两街道门都教授博士之职,现游方岭南,未在观中。”孙道长颇为失望连声说:“不巧,不巧。”轩辕道人正想请道长到后面用茶,却在这时突听观门处一片混乱,人声喧哗,只见许多人争先恐后地涌进观中,像是在躲避着什么。殿里的人们也凑近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外观望,有好事的想出观到外面一探究竟,都被门内惊恐未定的人们给拦住了,有人惊骇地劝阻道:“别出去!外面有疯狗。”

    “唧呦,唧呦”几声狗吠过后,门外有人粗声大喊着,“疯狗被打死了,没事啦!”大家闻听从观中走出来,看见街对面不远的墙跟处还围着几个壮汉,手里各自握着斧头、棍棒,其中一人还在向地上的死狗用力击打着。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重新整理起被撞倒的物件。可突然从街东面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声,“疯狗啊!”街道上的所有人都再一次狂奔乱窜,刚刚摆好的物件又被掀翻。转眼间,街头疯跑来两个人,却不是狗,而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个妇女,女人绝望地哭喊着。再看男人的怀里紧抱个孩子,右腿上耷拉着的裤子已被撕烂。当他们奔跑到观前时,那妇人的嘴里还歇斯底里地喊着:“疯狗啊!”看似父亲的男人还算镇静,面向轩辕道人双膝跪倒央求着,“道长,快救救我的孩子吧!刚刚被那疯狗咬了。”他无比憎恨地看了一眼墙边的死狗。“无上天尊,你先别急。”轩辕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们,力不从心地说,“其他的病贫道还能救治,可这恐水之症是无法医治的,我只能为孩子在神座前上几柱香,全看他的造化了。”周围的人们望着这对绝望的夫妻,只能唉声叹气地安慰着。众人刚要往观里走,“且慢。”孙道长云扫一扬拦住他们,“我可医得此伤,道兄请快拿一碗清水来。”听得此话,人们先是一愣,然后是惊喜、疑惑、怀疑的目光全集中在道长的脸上。“至渐,快去拿清水来。”轩辕忙吩咐着小道士。孙道长接着问:“谁有酒啊?”“我这儿有酒。”老乞丐拨开人群,捧着半瓢白酒挤了进来,“刚买的,还没顾得上喝呢。”这时小道士已端来了清水,孙道长让父亲把孩子平躺放下,先用清水将创口周围洗净,再喷上白酒,然后命令众人,“把疯狗的头切开,取出脑子。”看大家都在迟疑困惑,没有胆量行动,道长从身边汉子的手里抓过斧子,几步走到死狗跟前。他嘴里念念有词,手举斧落,劈开狗头,取出还冒着热气血淋淋的脑子,捧过来敷在孩子的伤口上,又用布带绑好。他抬头对孩子的父母叮嘱道:“七日后痊愈,解除绑带,期间不可沾水。”又从怀里取出三丸丹药,将一丸让孩子服下,其余递给男人,“一日一粒,正午服用。”这父亲还将信将疑地呆在那里。轩辕道人捋着浓黑长髯庆幸地告知,“你们算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今天遇上贵人了,这是茅山上清派掌教孙真人,救世济民,神仙下凡,你们的孩子可得救啦!”这大悲大喜间,垂死的孩子又从阎王殿里拽了回来,这对夫妻跪地磕头千恩万谢,道长赶忙把他们扶起来。危机又一次被化解了,人们各回各位收拾起被撞倒的物件,受干扰的买卖生意重新开张。

    这边刚叫人把死狗拖走,轩辕道人正想请孙道长进观里用茶。那边滴滴嗒嗒唢呐声声,一曲《百鸟朝凤》自西向东传来,再看这日头偏西已近黄昏,不用看一准是娶亲的队伍过来了。逍遥他们刚从惊心动魄的一幕中轻松出来,看到娶新媳妇的可是翘着脚地期待。这老乞丐摸着胡茬子对小义方乐呵呵地说:“好事呀,好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大美事啊。”“王伯伯,你娶过媳妇吗?”听到孩子随口问他,王金的脸上原本浮现的幸福笑容,旋即消失得无影无终,“算娶过,也算没有。”义方还想再问,老乞丐转移话题,一指迎亲的队伍说道,“好气派呦。”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仆人骑着马走在前面,他是负责领道开路的。紧随其后的是举回避牌的、吹喇叭的、打喜鼓的、敲铡锣的、提缀灯的、持旌旗的,可谓旗、锣、伞、扇一应俱全,还有拿着金瓜、钺斧、朝天镫的穿插在仪仗的行列中。新娘子的绣花大红轿车随行于后,媒婆子和喜婆子紧随左右,拉轿车的四匹大马披红挂彩,轻盈地颠着,真是豪华气派。这场面之大,声势之盛,足显夫家财大气粗,炫耀外露。再往队伍的中间看,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蹲坐一人,头戴红冠,身披金袍,不用问这一定是新郎了。为何说是蹲坐呢?只因这位仁兄年过五旬,胖墩墩的富态像,头大,肚大,屁股大,就是个子不大,两条小短腿随着马匹行进前后悠荡着。轩辕道人停步瞩目观瞧,一见这耀武扬威的新郎不禁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说:“一意孤行,自取祸患。”孙道长听他这么说便问:“这是什么人?”轩辕轻蔑地回答道:“这人姓宋,名百川,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大财主。前几年还是个金疮医,自从他堂弟坐上了潭州(长沙)录事的位置,一夜暴富,身价倍增,成为信州采办盐、铜的官商,日进斗金,家缠万贯。不光拥有良田千顷,还在信州城里盖有豪宅,这观后的大院落就是给他母亲原来的老屋扩建的。别看他唯利是图,为富不仁,但却是个孝子。当年穷的时候,母亲冬天想喝鱼汤,他顶风冒雪到信江上凿冰捕鱼,手都冻坏了。他娶了媳妇,可媳妇对婆婆不好,他陈明利害,休妻奉母,使那妇人羞愧难当上吊自尽了。”轩辕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着气,“人有了钱,富甲一方了,怎么就变了呢?这大灾之年,面对灾情无动于衷,都钻进钱眼里去啦。还连娶了三房妻妾。这不,又看上赵员外家的小姐,人家早和崔学生定有婚约,他却施鬼计强行拆散。也怪赵员外买卖亏空急需用钱,就答应了这门亲事。纳采后到我这儿问名,我测了两人的八字,八字不合,天克地害,若是婚嫁,必有飞来横祸。你看他全作耳旁风,只图姑娘貌美,执意迎娶,不是自取祸患吗?”正说着,迎亲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走了过去,新人的马车里传出嘤嘤啜泣之声。突然轿帘一掀,满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跳出车外,丢下盖头,边哭边向来的方向跑去。这下可炸了锅,是要逃婚啊!管家、媒婆、喜婆带着一干人等在后面吆喝着紧追,姑娘跑得还真快,几步已赶到观门前。这一跑一追可苦了那些摆摊的,几个铺位又被撞翻了,有的摊主怒吼着:“今天可邪门了,还让不让人做生意?”这新娘见被人追上,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竟背过气去。还是这喜婆子老练,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前胸,一口长气呼出,人是醒了,可离奇怪事发生啦。姑娘大模大样地盘坐地上,大骂宋百川不仁不义人面兽性,把她残忍害死,这回要向他索命。人群中有几个年纪大的惊恐地嚷道:“鬼上身了,是大奶奶在说话!”老管家哭着劝慰姑娘说:“英子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算啦,回去吧。”正劝着这姑娘抡起胳臂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得管家斜卧在地上。她杏眼圆睁指着管家厉声呵斥,“你个势利小人,你不是我哥,姓宋的使几个臭钱,就把你买下了,你就是条狗。你妹妹给人害死了,也不报仇,你妄为作人。”要不说这喜婆子见多识广呢,这时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碗清水,将三根筷子的大头用水喷湿,并好了立在水里,口中念念有词,“大奶奶,大奶奶,别再折磨这姑娘了,宋老爷也是未曾料到你会想不开,上吊自尽呀。你的家人他都照顾得好好的,快投生去吧,我们给你作法超度……”她还在絮絮叨叨,一口口水正啐在婆子的脸上,那新娘子气得浑身发抖大骂道:“少用这骗人的把戏蒙我,三岁的娃子都能把筷子立起来。我冤啊!我是被他害死的。”众人哗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这新娘还想继续说明,但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再挣扎也说不出话来,随即昏迷扑倒不醒人事。那新郎官挥手令仆人们将姑娘抬上轿车,向围观的群众鞠躬赔礼,强作笑脸高声解释说:“好事多磨,让大家受惊了,抱歉,抱歉。先妇羞愧自尽,冤魂不散,这么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今天娶亲就是要冲一冲这股煞气。”轩辕道人还不甘心地劝道:“慈悲,宋居士你不听规劝,一意孤行必招祸患。”那宋百川冷眼相向怒喝:“轩辕老道,少出妄语,这香火钱缺你的了吗?你说我为富不仁,拆散好姻缘,还说我能给新娘子当爹了。我呸,我就是有钱,就是官府里有人,就是心黑手辣,你们妒忌我吧。我有钱也不给那些穷鬼,饿死他们和我有丁点关系吗?我就是这么任性,有钱有势,手眼通天,谁能管我?什么八字九字,宋某人不信这邪,这姑娘我娶定了,看这飞来横祸是怎样飞来的?哈、哈、哈。”虽说是番气话,但也激怒了身边的几个人。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正侃侃而谈的当口,突然从大樟树上掉下来半块瓦片,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头顶,这叫嚣猖狂之人连声都没出就瘫成一团。“砸死人了!”大家再次围拢上来,“这瓦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呢?快摸摸他还有气没有?”“没了,人怕是不行了。”“刚才还指天说地来着,一会儿的工夫就撒手人寰了,可惜扔下个漂亮媳妇。”人们都在感叹这世事无常啊!正谈论着,从东边风风火火地抬来一顶轿子,还没等轿子落稳,从里面踉跄着冲出一位老夫人。“川儿,我听说新媳妇晕倒了。作孽啊!”当看到宋百川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时,她紧紧地抓住手里的念珠,声泪俱下地大叫着,“川儿,你这是怎么了?”管家急忙上前扶住老夫人,悲痛地安慰道:“老夫人,真是飞来横祸呀,大爷被砸死了。”一阵抢天呼地的哭嚎真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啊。正哭着,老夫人就感到有人揪她的衣裳,抬头看是一个满脸胡茬子的男人。“老嫂子,我要是把你儿子救过来,你能给我些买酒钱不?”“啊?”老夫人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劲地点头。老乞丐张开右手晃了晃,夫人问:“五吊钱?”看他点了点头,不顾一切地呼唤着,“不多,不多,陈管家快拿五吊钱来。”老乞丐接过钱揣进怀里,拨开人群,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宋百川的胸口说了声:“还热乎,有救。”他先掐了几下人中穴和合谷穴,又将新郎官的鼻子掐住,用足力量吸气,再向新郎口里吹进,反复几次,随着那胸部一起一伏,宋百川渐渐地缓过气来,人又活了。两个道人瞅着老乞丐只是微微地笑。而周围的人高兴地鼓起掌来,这老夫人自是千恩万谢,一个劲地说“菩萨保佑”。

    打西边走来了几个县衙的差役,领头的捕头和轩辕道人很是熟悉,问明了情况,疏散了人群,催促着接亲的队伍继续上路。“等一等!”由队伍后面急三火四地撵来几个人。大家一看认识,是新娘的爹娘,搀着赵员外的年轻儒生正是已被悔婚的崔学生。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宋百川迎上去陪着笑脸问道:“老丈人,丈母娘,你二老怎么赶来了?”“百川呀,我们想退婚,这个婚不能结了,我闺女的命怕保不住啊!”赵员外怯生生地说明来意。“退婚?你们想什么呢?晚了!黄花菜都凉了。”新郎官撇了撇嘴,转头斜着眼睛扫着儒生说,“崔璞,你个北方杂种,是你把他们给吓唬来的吧?你说你,都成半个残废了,你看你那手,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给我拉车我都不要。不在信江书舍里呆着,到这儿找打来了,你真是赖□□想吃天鹅肉,贼心不死呀。”他手下的家奴狗仗人势上前动手。这边捕头刚要动手阻止,就听观门前一声道号,“无上天尊,大家都先冷静一下,贫道给你们看样东西,看后再商议退婚之事。”一听道长要作法,所有能过来的百姓都聚集到观门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孙道长让小道士至渐又取来一盆阴阳水放到地中央,求助德儿和老乞丐抬来一张条案,在上面摆好香炉,并点燃两支红蜡烛。一切准备妥当,这道长先上香跪拜,祝告完毕,从香袋中取出纸趣÷阁和朱砂,正襟危坐,存思运气,一鼓作气画成神符,嘴里轻轻念咒,同时抬起左手,食指平伸,指尖朝上,其余四指指尖微向内弯。右手抽出桃木剑,撤去套子横竖挥舞几下,挑起神符绕香三圈,贴在水盆上,目光如炬急呼道:“有鬼有鬼,撮盐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只见那水面人影浮动,一个后生背着药箱走在夜路上,前方耸立着一座挂满红灯笼的高楼,烛光明亮窗内人头攒动,那后生心惊胆战地趴在窗户外面往里窥视,见屋里满是珠光宝气;画面一变,是那人提着铲子,拎着袋子去刨坟掘墓,满地金银熠熠夺目;又一个画面,一个妇人正和那后生争吵,随后熄灯睡了,趁着妇人睡熟,后生拿出银针刺入她腹部的水分穴,妇人抽搐几下就一命呜呼了,然后他做出自尽的假现场。道长收起法术,影像随即消失,在场的人们被震惊得面面相觑。“这是妖术,使的是障眼法,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不是悬梁自尽的?而是被我扎死的呢?”宋百川气急败坏地叫着。道长平静地说:“有,这位捕头,请去打开妇人的棺椁,虽然被害人已故去多年,尸身腐败面目全非了,但是查看她的囟会穴那骨头必有伤痕,是因为受腹部刺伤真气上攻所致。”这时的宋百川像个撒了气的猪尿泡,管家上前一步死命抓住他的脖子,疯了般大声吼道:“你这个畜生!还我妹妹的命来。”“作孽啊!”老夫人揪心地祷告着。宋百川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天晚上我出诊回来,为了抄近路穿过坟地,不知什么时候前面影影绰绰地树起了高楼,那些红灯笼就那么飘啊,飘啊,像是向我招手。我壮着胆子过去一看,屋里摆满了宝贝。第二天,我再去看,哪有什么高楼呀?就是一座座坟茔,我起了歹心,把金银挖出来偷偷运回家。可那贱人非让我送回去,说是不义之财,否则要去报官,我就……”没等他说完,捕头的铁链子已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人都散了,宋百川被官差押回衙门,赵员外也领着女儿回家了。崔学生刚想离开,却被道长叫住,拉过他的手看了看,平静地问道:“多长时间了?”“一年啦,食指根长了块骨头,手不能伸展,字也写不了,担也挑不动,成为废人。”道人亲切地笑着问:“你怕疼吗?”“只要能治好,我不怕!”这道长一运气,那拇指渐渐变红,使劲按下,咯吱一声,手到病除,包没了,那手恢复如初,把崔璞高兴得跳起来给道长鞠躬。道长告辞飘然离去,留下回荡耳畔的长吟:“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望着远去的背影,回想着一幕幕是这么的突然,又是这么的完美,义方似乎悟出了比占卜更有意义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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