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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没有跑远,他躲在下面的德辉家,吹牛拉呱一个多小时,估计宿舍这边已经没什么事了,便起身告辞,刚一出门遇到民兵营长陈德军,他也是去知青宿舍,两人便一道走。到宿舍门口,小马见梦才正专心致志的下棋,松了口气,放心进去了。德军是来找小丁商量事情,说完话刚转身要走,忽然发现坐在窗边下棋的周文斌――“他怎么来了?”丁说是来找梦才下棋。

    “老子和你说话,为什么不理?” 德军恶狠狠的问。

    “老子问你,这地方是你能来的?”

    向逆来顺受的青年忽然不知从那来一股勇气,回道:“法律中那一条规定我不能来这里?”

    “你敢回嘴!”因为对方回嘴而感到丢面子的德军怒不可遏,他对准周文斌瘦脸狠狠的击了一拳,鲜血立刻从被打者的鼻孔和嘴角涌出。

    在一边一直努力控制自己情绪的梦才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质问施暴者:“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

    “他算人吗?老子打死他都不会犯法。” 德军狞笑:“怎么你这小兔崽子上次还没有打怕?”

    “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你这王八蛋!”红了眼的少年不顾一切的喊道。

    “好小子,有种!” 德军狞笑着逼了过来,梦才则抄起了一个板凳在旁边的小丁见情况不妙,上前拖住德军,说:“陈营长,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其他的人赶紧拿下梦才手里的板凳,把他推到屋外。这边小丁则连劝带拉将德军拖走了,一场冲突渐渐平息了。而冲突的导火索周文斌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的走了。

    第二天早上当梦才在宿舍附近的一个池塘洗漱时,小马走到近旁,拍拍他的肩膀说:“梦才,还是你带种,除了你,全乌石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敢和德军作对的人了。”

    梦才对这近于陷媚的话很冷淡,小马只好讪讪的退到旁边,但漱完口他又靠过来小声问知不知道德军打周文斌真正原因,梦才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唉,你也太消息闭塞了。” 小马得意的晃脑袋,“那么听我细细道来,古人云:美女是祸水,周文斌的不幸就在于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这次挨打就是因为她和王书记的故事……”

    “什么?” 梦才惊异的瞪大了眼睛:“白玉皎和德军的事情我听说过,可怎么又把王书记扯到里面?”

    马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最近你没有发觉德军和王书记几乎都不说话了?”

    梦才老实承认:“没注意到。”――他忽然想起半个月前王书记和他的一次谈话,好像王书记和德军关系是不太好。

    “你呀你,心思全落在那个小妖精身上,外面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放屁!” 梦才骂了一句,但忍着没有发作,因为他太想听小马的故事了,“臭嘴,你别扯其它事,先把德军打周文斌的原因说了。”

    “好吧,难得你如此关心小倩以外的事情,我就细细道来……” 小马得意地叙述起他听来的有关白玉皎的艳闻――

    德军大概是在白玉皎嫁到乌石城的第二年便占有了她,从此他把这个地主家的儿媳变成了自己的私有物品――除了将她当作自己的泄欲工具以外,他还用她做礼物,去讨县里几位有权势的朋友的欢心。女人家在外地,丈夫周文斌又是个极弱的人,这种几近性奴的生活便一直维持了将近五年,已成为当地路人皆知的秘密。不过最近这个被践踏的女人突然起来反抗了,再也不堪当民兵营长满足**和讨好上层的工具,她有了靠山:死了妻子已有三年的王书记――她和他好上了。德军又嫉又恨,但他不能报复王书记,因为他有一大堆把柄落在这个精明人的手中――不过他可以收拾这个婊子,可是有了靠山的女人也不怕他了,说是如果把她逼急了,她要到上面告他,摆出了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于是愤怒到极点的德军只能将仇恨发泄到她那个“打死都不会犯法”的丈夫身上。

    “这便是昨天周文斌挨打的主要原因。” 小马总结道,又不无遗憾的补充说:“如果这事发生在社教队没走的时候,那就热闹了。”

    沉默了片刻,梦才摇头道:“太可悲了,老婆被人强占还无缘无故遭这样的毒打,天理何在?”

    马叹气道:“谁叫他是地主儿子呢。”

    “难道地主儿子就不是人吗?他们就应当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梦才激愤的说。

    马一时语塞,忽然想起曾经听人说梦才母亲也是出身地主,便改口说:“是的,农村人就是不讲政策,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大部分地主子女其实都是可以改造好的。”这时上工的钟声响了,小马匆匆的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梦才恨恨的骂:“成分你妈个头!”但他也弄不清自己是在骂谁。

    个上午梦才都笼罩在一种愤懑的情绪中,当他走在巡山的时,脑海里总是想着周文斌挨打的样子和小马“谁叫他是地主儿子呢”那句话。

    农村人不讲政策,难道城市人就讲吗?他不就因为阶级成分不够“纯正”在小学里受到那位积极要求进步的班主任冷眼吗?他也因此成为班上少数几个没有带红领巾的学生。

    “红领巾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你根本不配!”有一次这位家庭出身也不好的老师对他说,梦才已经忘记了她这么说的原因,但这让他刻骨铭心的话却是永远留在他的心中。当时他正在念四年级,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写过一份申请,直到现在他都是一个“党外人士”。

    “为什么要有成分论?为什么要把一些人和他们的子孙变成低人一等的贱民?”

    革时他曾经看过一本油印的“**自传”――许多年后他才知道这是美国记者斯偌的“西行漫记”中的一部分――**说自己的成分也是地主,可他老人家却为什么也喜欢成分论?并且这么热衷于阶级斗争?――梦才感到非常的困惑。

    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来到通向乌龙潭的那条山涧,这里是他们大队林区的最南缘,跨过山涧便是清河区的地界了。深不见底的山涧发出的阵阵凉气让心情烦躁的少年渐渐的冷却下来,他沿着山涧往回走,心事开始转到小倩身上:她现在还生他的气吗?他昨天的态度确实太粗暴――这全怪“臭嘴”这***!

    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乌龙潭了,水泵已经停了下来,四周是一片寂静。泵房的门大开着,从外面就能看见光着上身的周文斌,他正在修理水泵。看到梦才,他赶紧将一件已经变成土黄色的白布褂穿到身上,显然他很为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感到难为情。

    “进来坐一会,我这有一些青岚岭野茶。” 周文斌迎到门口,挨了打的脸青肿难看。

    “不了,外面凉快,就不进去了。” 梦才说。

    “也好,我们到水渠上面坐,那里风大――唉,才**就这样闷热。” 周文斌和梦才爬上水渠,从这里向西看去,夕阳下的群山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美感。他们坐在水渠旁边的草地,默默的注视着太阳将要落下的远方。过了一会,周文斌才开口:“昨天晚上他没有打你吧?――唉,这都怪我不好,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怎么能怪你呢?你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梦才说。

    “不管怎么说,昨天都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去知青宿舍,我很感激你为我打抱不平,但以后遇到这种事千万别再为我说话了。” 周文斌内疚的说。

    “不关你的事,我和德军早就有矛盾了,去年春天我和他结下的一笔债还没有偿还!”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过了片刻,梦才问:“他这么欺负你,为什么你不去告他呢?”

    周文斌苦笑了一下,说:“我到那里去告他?谁又会相信我这样人的话呢?”他仰天叹息:“没有任何希望了。”

    “也许你那一天会有出头之日……” 梦才想安慰他。

    “不会的,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再有希望了。” 周文斌怆然道:“六三年,我在县一中读高一,当时我是以全县中考总分第一名考进去的,除了英语,其它各门功课在全年级都是第一,学校对我很重视,还准备破例发展我入团――可是突然有一天从我们区里发来了一封公函,说我父亲是土改时被镇压的恶霸,我的学生时代便到此结束。根据上面的一个内部文件,我被清除出了学校。当时我大概和你现在年龄差不多,但已经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和母亲在一起被管制劳动,那时候母亲的眼睛还没有瞎,可是当看到我在生产队受人欺负的样子,日日以泪洗面,眼睛渐渐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周围死一样的寂静。

    “为什么要把人分成不同的种类?为什么要让一些人去压迫另一些人?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和睦的相处呢?”过了一会,梦才悲愤的问。

    “这是需要。”

    “什么?” 梦才没有听明白。

    “这是政治的需要。” 周文斌看着远方说。

    “政治的需要?” 梦才还是没弄明白,“是不是怕出身不好的人搞复辟?可是他们人很少啊,又没有枪杆子,根本闹不起来。”

    “不是因为这个,为了让大部分人有一种自豪感,需要有‘一小撮阶级敌人’存在,需要有一批可以让广大民众踩在脚下的贱民――这样在困苦的条件下,人民才能不产生怨恨情绪,就像当年希特勒迫害犹太人……”忽然周文斌感到自己的比喻太可怕了,他停顿了。梦才理解了这个地主儿子话中的含义,也感到了其中的危险,他沉默着。

    “我妻子的事你听说了吧?” 过了一会,周文斌问。

    “知道一点。” 梦才点了点头。

    “外面可能把她说的一塌糊涂,但这完全不能怪她,她是一个孤儿,本来是想找一个安定的归宿,可是偏碰上我这个窝囊废,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她,她这些年来所受到屈辱只有我心里完全清楚。” 周文斌低下了头,喃喃低语:“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保护人,我真心的为她感到高兴。”

    “这就是德军把火气撒在你身上的原因?” 梦才周文斌没有回答――“你刚才说上告没有用,可是我有一个同学下放在淮北,他们那里有一个案子的情形和你们非常相似,也是大队民兵营长,对,还有大队书记,两个人一道把他们那里五类分子家的儿媳妇和女儿都睡遍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将他们告发,两个人都被判了十年以上的徒刑,你难道就不能试试?”

    周文斌叹了口气说:“不瞒你,我也曾经试过,那还是德军刚刚霸占我妻子的时候,我给省里的有关部门写了一封信,但信被转到了县里,很快就落到了德军手里,他折磨了我一个多月,连我的老母亲都受到了牵连。对将来我不抱任何幻想,没有人会为我们说话,等待着我的只有一条死路……”停顿了一下,说:“我之所以苟延残喘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我的母亲,但这个日子可能不会太长久了。”他茫然的看着西边天空的红霞,眼光里全是绝望。

    梦才无言以对,在这个出身高于一切的年代,像周文斌,还有自己,这样的人出路在何方?再过一两年,他就到可以参军的年龄了,这是他从小时候就有的梦想,可是妈妈的地主出身和爸爸当过“**”的历史能通过政审吗?啊,一切都变的那么渺茫!

    后一抹如血的残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天空加快了变黑的脚步,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梦才起身告辞,周文斌伴他走到通向村子的道路。在分手的时候,周文斌真诚的说:“你以后尽量不要和我来往,否则对你不利。”

    “不,我对一切都无所谓。” 梦才回道。这时天已经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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