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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据现在有些惶恐。

    因为,在这温室殿中,他看到了数十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而这些老者身边或者手上,都有一根羡慕无比的鸠杖。

    这是他们身份的象征,天子所赐的三老之杖。

    此杖威力不凡,可上打不忠公卿,下锤不孝之子。

    而其持有者,纵然只是一介布衣,也有权随时向天子上书,且兰台尚书必须第一时间将其书奏呈递君前。

    这是祖宗制度!

    也是大汉帝国的基本国策——以孝治天下,故命三老掌教化!

    而让刘据惶恐的是,这些三老不是普通之人。

    他们中的许多人,刘据甚至非常熟悉。

    有曾为他蒙师的旧日大臣,也有曾在他面前恭身下拜的统兵大将,更有着外戚勋臣宗室。

    不过,这些人早已经致仕,退出了正坛。

    许多人甚至连每年一度的大朝会都没有露面,隐于家宅之中,或者于家乡桑梓教书育人。

    然而现在,这些人集体出现在了这里。

    在汉家历史上,在位天子召集致仕元老,一般只会为了那些需要向祖宗社稷宗庙亲自汇报的大事——譬如立储、立后或者刑杀宗室诸侯等需要占领道德制高点的事情。

    那么问题来了。

    天子,究竟打算向祖宗汇报何事?

    刘据只是想着这些事情,就有些不寒而栗。

    但,在他上首的天子,却是一脸轻松惬意的神色。

    他甚至有着闲情雅致,问起了卫皇后,有关南陵公主的事情。

    刘据无心去听,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父亲与他的大臣们。

    “太子……”天子忽然对刘据招手。

    “儿臣在……”刘据连忙起身上前,恭身拜道:“父皇请吩咐……”

    天子却是笑着问道:“太子在雒阳,主持治河之事,想必与天下英雄,州郡豪杰都有过交际了吧?”

    刘据连忙拜道:“蒙父皇恩德,儿臣侥幸于淮泗之间,大江上下,结识了许多能臣干吏,此番回京便是打算向父皇汇报的……”

    “那就说说说看!”天子饶有兴致的挥手。

    “齐郡鲁安,其善牧民……”

    “江都严广,其熟百工之技……”

    “广平卢训,善算术,明账册……”

    “……”

    刘据于是老老实实的将自己这过去一两年治河之中发现和提拔的人才,向天子做了介绍。

    天子听着不时点头,同时不时翻开着御案上摆着的小册子。

    待得刘据说完,天子忽然问道:“太子为何只向朕介绍名门之后,世家之子?”

    “难道天下之大,竟无有一寒门之子,能为太子赏识?!”

    刘据闻言,顿时语塞。

    因为他向天子所报的那些名字,确实如天子所言,全部出生名门豪族或者诗书世家,最差的也有一个好老师。

    起于微末,拔于版筑之间的人却是一个也无!

    天子却是笑着道:“太子啊,朕听说,太子在江都围湖之时,便多赖江都名士、豪族之助……”

    “于是太子便投之以桃,报之以礼,拔擢其子弟、门徒入治河幕府,为左右之吏……”

    “父皇,儿臣并未烂滥用父皇所授之权……”刘据重重顿首拜道:“儿臣所用之人,皆乃才干之士……”

    “朕知道!”天子放下手里的小册子:“所以,太子所奏之人,欲授之职,朕从不干涉!”

    “只是……”天子轻声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阴阳失序,五行混乱,天地必为之一乱!”

    刘据听着,只好老老实实的磕头认错:“儿臣知罪,必改正以自新!”

    天子听着,却是摇了摇头:“太子啊,汝还是不明白!”

    太子在雒阳、江都、齐鲁之间的作为,天子一直看在眼中。

    最开始,他很高兴,因为太子终于肯做事,也会用人了。

    但时间一长,天子又发现不对劲了。

    这太子用人,几乎都是地方名门、豪族、勋臣之后,大儒名士子弟。

    至于从基层提拔官员,施恩布泽之事,他却是给望在了脑门后面。

    所以,天子便找了个借口,赐死石德及一直在太子身边给其灌输那些歪门邪道思想的江升。

    本以为,太子该惊醒一点了,结果这货却在雒阳闹情绪。

    没办法,只好将其召回长安,让其闭门读书,还特意派人将许多本来只有当政天子才有资格和权限阅读的密档送去太子,寄希望太子能悟出些什么来。

    然后,这还没消停,就又出了太子大臣跟着李广利、刘屈氂等人,想要抓住鹰杨将军张子重的一个不是把柄的把柄搞事情的事情。

    这真的让天子很失望!

    太子用人,真的很糟糕!

    甚至可以说,太子刘据从来不会用人!

    就以其在雒阳、齐鲁、青徐之间治河来说吧,看上去,太子的事情做的很不错。

    然而……

    在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改变。

    不过是从过去用文人,改为现在用文官,而且选了些有能力的文官罢了。

    但问题是——天下之大,有能力的人多如繁星。

    太子完全可以用功名利禄为饵,以名爵律法为器,予取予求,将东南豪族们玩弄鼓掌之间。

    在天子看来,这是很容易就办到的事情!

    可太子倒好,依然是那副万事都不想得罪人,万事都想和人商量,求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于是,本该驾驭齐鲁吴楚之间的太子,被齐鲁吴楚河洛的贵族、豪强们反过来牵着鼻子走。

    治河都护府的官职名爵,成为了类似长安市集的货物,成为了地方豪族、贵族、名门们向国家索要的报酬!

    于是,这治河都护府奠基不过两年,上上下下就皆为关东豪族、名门把持。

    虽然看上去,刘据确实把关了人才,所用的人也都是真的有才干的人。

    他们也确实能做事,而且能做好事!

    但问题是……

    下面的人呢?

    围湖的时候,还好,刘据亲自盯着,而且地方也不打,就在江都郡左近打转。

    但现在,庞大的引淮入汴工程,跨越州郡,沿途上千里的庞大工程。

    执金吾、御史台还有他亲自派出去监督、秘访的官员、宦官都在向他报告着,地方官吏上下其手,豪强劣绅,摊派摧残百姓的事情。

    可笑太子却还洋洋自得,自以为自己做对了。

    想着这些,天子就忍不住道:“太子啊,汝可知,朕今日召集这致仕元辅们,齐聚于此,欲要商议何事?”

    刘据连忙拜道:“还请父皇示下!”

    “朕今年已经六十有四矣!已近从心所欲之年……”天子悠然道:“自古帝王之寿,罕有能至此者!”

    “朕不敢奢求文王之寿,只求莫如汤王一般,未能窥见天下治平之日,未能教导好太子储君,致使祖宗蒙羞,社稷晦暗……”

    刘据听着瑟瑟发抖,连忙脱帽谢罪:“儿臣不孝,让父皇忧心!”

    “太子不用害怕!”天子摆摆手道:“朕老了,没有心思再考虑废立了……”

    “且夫,太子淳厚仁孝,朕焉能轻废之?!”

    天子站起身来,看着一脸懵懂的太子,摇了摇头,道:“朕实话告诉太子,朕今日召集致仕元辅们,乃是要告知元辅一件事情……”

    他居高临下望着太子,忽然道:“朕前时已命谒者令郭穰往河西,以朕密诏白于鹰杨将军……”

    “其诏曰:使百年之后,太子乱家,卿可行伊尹故事!”

    天子的话犹如雷霆,炸响在刘据耳畔:“随诏同去者,朕亲笔所绘之伊尹迎太甲于桐宫图也!”

    “此事,朕本欲秘而不宣,奈何事已至此,朕不得不行此下策!”

    “以此事下告元辅老臣,上告祖宗宗庙,存档于兰台……”

    “为太子留情面,朕已令上下左右,元辅大臣,皆不得宣扬此事……除太子乱政外,此事不得公布!”

    刘据听着却是恍恍惚惚,懵懵懂懂,他甚至忘记自己最终是如何辞别天子,又是如何回到寝宫的。

    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他从梦中猛然惊醒。

    然后,浑身都是冷汗直冒!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他身着冕服,居于未央宫宣室殿中,群臣陛见之时,忽然殿外刀光剑影,数不清的披甲武士在一个看不起轮廓的大将率领下,直入殿中。

    “谁要造反!”梦里的他大喊着:“来人,勤王!”

    然而,原本跪伏殿中的群臣,却忽然起身,从腰间拔出利刃,狰狞的向他冲过来。

    “先帝遗诏:太子乱政之日,伊尹放太甲之时!”于是,他便被人摘掉冠冕,解下印玺,丢入一辆马车之中。

    梦至此被惊醒。

    刘据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回想着那梦魇一般的梦境,拳头握的紧紧地,嘴唇被咬的死死的。

    他知道,此生此世,他都将活在这恐惧之中,活在这阴霾之下。

    哪怕有朝一日,龙袍加身,居于天下之上。

    也有人能持剑而前,取他冠冕,囚他于祖宗陵寝之中。

    伊尹故事,读书之时,他还能拍手称快,以为乃是忠臣义士之行。

    但,如今……

    伊尹已经成为他最讨厌的人!

    最厌恶的名字!

    一个禁忌!

    “孤……”

    “难道连如何用人、治国,都不能自决?!”他将自己的头深埋于被褥之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这咆哮声小到除了他自己,无人能闻,但其力量之大,却生生的让他的喉咙与声带都有些撕裂!

    …………………………………………

    “陛下……”卫皇后扶着天子,走过宫阙的回廊:“您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

    “皇后说的谁?”天子问道。

    “不管是谁……”卫皇后叹息着:“臣妾都觉得太过残忍了!”

    “太子、张子重、太孙……”

    “您这又何苦呢?”卫皇后低声问着:“何苦呢?”

    “残忍?!”天子忽然笑了。

    “太子,为朕长子,天下元储,未来之君,自幼锦衣玉食,香车美人、剑客豪侠、文人墨客,凡其所喜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与太子相比,民间黔首之子,自四岁之日,便要缴马口之钱,其六岁稚子,便要为父母之帮手,八岁之子,洗涤、做饭、照顾弟妹,甚至挑水、生火、劈柴,皆需其行之!”

    “皇后去新丰工坊园看看,看看那些纺织之作坊之中,使男使男之人有多数?!”

    “与他们相比,太子可谓福气无双,惬意至极!”

    “只要其不乱吾家,效仿曹参故事,自可无为而治,垂拱为君!”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天子的语气,极为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没有太多关系,纯粹是议论别人家家事的口吻。

    “至于太孙……”天子笑了起来:“就当这是朕给太孙提前上的为君之课吧!”

    “天子无亲,其以天下为亲!天子无家,其以天下为家!天子无父,以社稷宗庙为父!”

    “为政者,有太多个人情感,有太多顾虑,都是害处!”

    “这些事情,太孙及早经历,及早醒悟,比起未来当政之后才知道要好!”

    “至于张子重……”天子咧嘴笑了起来:“他的一切都是朕给的!”

    “没有朕,他不过是南陵一书生罢了,如今恐怕早已家破人亡!”

    “如今,他替朕受些责难,受些刁难,受些太子的恨意,又有何妨?!”

    天子看向卫皇后,轻声道:“再说,不还有皇后在吗?!”

    “协和阴阳,调理君臣,此皇后之责也!”

    卫皇后听着,默然不语。

    她知道,天子纯粹只是拿话安慰她罢了!

    事实上,经此一事,太子与太孙恐怕将要对立起来!

    哪怕他们父子都有心和解,他们的大臣们也不会同意。

    概因,这就是人性,这便是人心!

    在宫中这么多年,卫皇后早已经明白,很多事情,不是由个人意志为中心就可以决定的。

    当年,大将军与大司马舅甥之情何等浓厚?

    但他们的部下还是打生打死,势同水火!

    良久良久,卫皇后忽然叹道:“臣妾还是可惜张子重……”

    天子听着,知道卫皇后的意思。

    这个事情,发展到现在,最大的牺牲者就是那位鹰杨将军!

    因为,今天的事情,在未来不止会让太子将其看成敌人。

    说不定连太孙都有可能忌惮……

    先帝遗诏,伊尹故事,这两组词组合在一起,足以让任何君王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但……

    为了天下社稷,萧何陈平曹参可以忍辱负重!

    他张子重凭什么不行?!

    而且……

    天子此举,还另有目的!

    逼出那张子重的底牌!

    看看他是否,有神君的线索,有长生不死之法!

    嗯,只要朕活着,长生久视,那么自然太子也好,太孙也罢,永远都只是太子、太孙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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