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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芷凌踏入殿内时,那姐妹俩个正说得伤心处,泪言相对。

    朱芷凌先是对小妹说道:“苏学士似是寻你有事,正在殿外候着你呢。”

    朱芷潋听了此话,想到姐姐和苏晓尘都要走,真好似火上浇油,掩面出殿去了。

    朱芷凌见小妹离去,方执起朱芷洁的手,拉到角落里,轻声道:“你远嫁他国,姐姐还是不放心。有一件事,姐姐想跟你说。”

    朱芷洁见她小心,不知何事。

    “姐姐请讲。”

    “苍梧远隔千里,妹妹身周除了太子,一个相识的人都没有。所谓人心隔肚皮,姐姐就是担心妹妹去了那里会吃了亏。你也知道,我们朱家嫡传的观心之术是极有用的。虽说这观心之术应当由母亲来传,可母亲不曾传于你,其中原委暂且按下不提。姐姐心想,你是朱氏的女儿,便是姐姐悄悄传了你,也不为过。这样一来,你去了那边,也好观人心思,多一层防备,姐姐在碧海也能安心一些。”

    朱芷洁听得大为感动,她知道观心之术事关重大,这若是被母亲知道,定然大怒。这个姐姐平日里见得极少,但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不然决不敢冒此大不韪来私自相授。

    她本是个性子柔弱之人,然而经了来仪宫一事,变得硬实了不少。眼见姐妹们与姨母都来相送,独独不见母亲,越发觉得母亲寡情,心生幽怨。

    观心之术,既是不愿传我,我又何必稀罕。

    于是朱芷洁笑着摇了摇头道:“姐姐的心意我能明白,只是妹妹与姐姐不同,妹妹远离前朝与世无争,不过是个闲散之人,只愿能与苍梧太子两相厮守到老便心满意足。我一心待他,想他自会爱惜于我,这观心之术,不学也罢。”

    朱芷凌观其颜面,知道她心怨未平,但还想再强劝一番。朱芷洁伸手止道:

    “姐姐不必再说了,妹妹心意已决,姐姐小心腹中胎儿,还是不要为这些事再伤神费心。”

    朱芷凌默然半晌,长叹一声,只好就此作罢。

    朱芷潋走到殿外,果然见到苏晓尘正站在那里。

    苏晓尘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一阵心疼。忙安抚道:“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姐姐的。”

    朱芷潋又气又急道:“我哪里只是为了姐姐……我……大苏你……”,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苏晓尘心中何尝不是难舍万分。

    这半年多来的日子里,同舟共曳,欢声笑语。俩人一同在南华岛的沙滩上看漫天星光,一同在瀛泽殿上唇枪舌剑,一同喝着黑岩青针谈天说地,一同在亭中吃着沙棘果和老杨插科打诨。每一件事都好像历历在目,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帮着我在晚上念叨我舅舅,是想让我多待几天。我也知道你这几天故意不来找我,是因为心里难过。可我心里实是与你是一样的心思……”

    朱芷潋抬起头来,大眼睛看着他,颇有些期盼地问道:“真的么?你真的和我的心思一样?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苏晓尘捺住心中狂跳,胸中似有千万个声音在呐喊:我知道!

    然而话到嘴边,如鲠在喉。

    舅舅说过,太子提亲尚如此周折……你我两情相悦,便真能天遂人愿么?

    朱芷潋见他脸上生了迟疑,有些焦躁起来,追问道:

    “你果真知道?你若不知道,你何不问一问我……”

    这话已是将女儿家最后一点的矜持都几乎扯了去,哪里还须说得更通透。朱芷潋说完,自觉羞臊难当正视不得他,不由将脸转过去。

    苏晓尘暗骂了自己一句。

    糊涂!她已将真心托出,我若再遮遮掩掩,岂是男儿所为?佑伯伯说过,只凭本心行事,无碍于天地便可,是是非非自有定论,怎可优柔不断。

    然而自己于两情之事实在懵懂,心意虽决,话到嘴边竟变成了一句似是不相干的话来。

    “我……这里有一瓶胭脂,你要不要?”

    朱芷潋莫名其妙。

    什么胭脂?

    苏晓尘红着脸掏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

    “老杨前几日送了我一瓶烬丝花制的胭脂,说以后有了倾心之人可以赠予她……”

    朱芷潋看着琉璃瓶里艳色宜人,又听他说赠予倾心之人,忽觉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为安,破涕笑了起来:“这个老杨……”

    她接过瓶子,满心期盼地看着苏晓尘道:“胭脂我收下了,你这人……送人东西,也没附带什么赠言么?”

    苏晓尘坚定地点了点头:“有!”

    “说!”

    “我知道,我和你身份悬殊,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愿意试一试。你若……你若愿意,我回苍梧后便向舅舅提起此事,他是礼部尚书,只要他同意,这种事……让他帮忙,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朱芷潋已是听得泪眼朦胧,哽咽道:“你可算说出来了……可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你说你会去跟你舅舅提的。”

    苏晓尘道:“但我不知道,倘若你母皇不同意……我该当如何。”

    朱芷潋一抹眼泪,小声嘀咕道:“……大不了我也跟老杨去要一壶螳螂刺,喝醉了闯到来仪宫找母亲哭闹一场……。”

    苏晓尘靠近一步,温柔地说道:“小潋,不管将来世事如何,我一定会再回来寻你。你可愿意等我?”

    “你肯来,我便等。”

    “好,我苏晓尘决不食今日之言,你若疑我,可用你的观心术观我。”

    朱芷潋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大苏……这天底下,我最不愿用观心术看的人就是对你。母亲说过,以心观心方是上乘。既然你我心意一同,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我又何需观你?我只愿此生都用不到观心术来观你才好。”

    苏晓尘听得大为感动,一时情不自禁,一把将朱芷潋揽入怀中。朱芷潋只觉得忽然被紧紧地裹入了一个高大年轻男子的胸怀里,温暖无比,脸上已是羞得通红。她有些想要推开,拽住衣衫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出去……。

    “大苏,你果真会回来找我吗?今日一别,我只怕再难见到你。”

    “你怎会这样想?”

    “大苏……我前几日做梦,梦见你不见了,我到处寻也寻不到你……”

    “那只是梦,梦是反的……”

    “于是我拼命找,我走遍了整个太液城,都看不到你。”

    “……是我回苍梧去了吧?”

    “不是的,后来我忽然看到你站在涌金门的城楼上,你带着一顶奇怪的冠冕,手中执着一把长剑……”

    苏晓尘听得不觉纳闷起来,轻笑道:“我一个书生,也只会舞几下铁花教的棍法,不会舞剑,你必是瞧错人了。”

    “起初我也只道我眼花,可走到跟前,分明就是你。我梦到你的身边簇拥了好多士兵,你脸上的样子很是骇人。我问你到涌金门来做什么,你说你要……”

    苏晓尘忽然觉得怀中的朱芷潋害怕得颤抖起来,不由双臂一紧,问道:“我要什么?”

    “……荡平太液。”

    苏晓尘闻言,脸色一阵发白。

    佑伯伯……难道所有的事都如你给师母的那封绢书上预料的那般,会一语成谶?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只是个梦!小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做害你的事。世事难料不假,可这个承诺我苏晓尘此生守得住!”

    朱芷潋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苏晓尘怀中挣了开来,解下挂在腰间的那个琥珀雕刻的小号角,重重地塞到苏晓尘的手里。

    “我相信你说的,梦是反的。可是太液城这么大,你路又不熟,要是你来寻我了,就吹这个号角吧。那时候,我一定能第一个听见!”

    她说完拭了泪强笑一下,慢慢松开苏晓尘的袖角,转身出了清涟宫,再未回头。

    来仪宫鼎香殿。

    寂静如常,明皇又像一尊木雕一般伫立在窗前,动也不动。一个宫女上前轻声禀道:“陛下,清乐公主殿下再过一个时辰便要登船了,清鲛公主殿下方才派人前来询问,陛下可要去送别?”

    明皇想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就说朕乏了。”

    待那宫女退下后,明皇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文骏,这是我为那孩子做过的唯一的一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对了……”

    清辉宫。

    朱玉潇回到宫中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将那书盒拿到了灯下自细看。书盒上的字体清秀但颇有遒劲,分明是慕云佑的亲笔。

    《云策》是慕云佑花了几年时间写成的,这她知道。不过这书盒是什么时候做的她倒不清楚。

    朱玉潇翻开盒子,看到盒底的部分已经开了一道口子,似是被书册多次磨蹭所致,在口子的后面隐隐有一方像绢布一样的东西。她小心地将那方绢布抽了出来,竟然是一封绢书,上面的字迹和盒面一样,对朱玉潇来说再熟悉不过。

    骤然见到慕云佑的亲笔书信,朱玉潇心中一惊,展开来看:

    “玉潇,见字如面。苍梧一别,应是永别。奈何心有挂念,留下此书,再添二三言。

    此去碧海,路途遥远,我知你为全身而退掩人耳目,与碧海暗中有通,途中做了安排,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你当年嫁入太师府时,父亲便知晓你母皇之意,意在使我苍梧朝堂失衡,故而叮嘱母亲对你处处提防。这些年来母亲待你冷言冷语,我实是于心不忍的。然父命难违,我亦无法与你说破,我之过也。

    你我夫妻二十四载,你若一意东归,倘若与我坦诚相告,我也不会强求于你,必使人送你回碧海,护你周全。可惜你终是信不过我,可惜,可惜。”

    原来他是知道的。

    朱玉潇不禁双手颤抖,见信上第三个“惜”字已经晕染得模糊,似是被什么浸透过。

    “我知你对我有所图,也知你心中惧怕,更知你与赵钰之事。但赵钰已死,我期冀于能有朝一日得你心意回转,然二十四年终不能如愿,想必是我还不够善待于你,你不必自责。

    其实你碧海与我苍梧唇齿相依,不必非行此下策。两国交好自然相安无事,即使他日两国兵戎相见,碧海是你母国,我岂能不拼尽慕云之智想出两全之策来解你忧思?你母皇当年是多虑了。”

    看到此处,朱玉潇不觉泪下,她托着绢布坐在灯下怔然:现回头细想以慕云佑恬淡的性子,倘若自我嫁入他府中之日起便真心待他,他定会惜我怜我。莫说他不会对碧海行不利之图,就算碧海再遇祸事,他也定会救碧海于水火,于公于私都是两全之事,又何须什么失衡之计?母亲果然是多此一举。

    她继续向下看:

    “如今我已病入膏肓,死后朝堂失衡必乱,圣上乃聪颖之主,且韬光养晦,我弟生性刚愎不能及,日后势成水火。我担忧倘若他日太师府不存,圣上定会觊觎碧海,生出异心来,到那时只怕无人能阻。我也曾为你苦思保全碧海之策,然局势变化万千,我智谋终不及父亲那般,即使不在人世,也能留下万无一失的妙策,且又不能与胞弟言及,更无法拟策互相推演。我思前想后,惟有将此事托付于苏晓尘,由他替我护你周全。

    晓尘已得我平生所学且心性温良,出使碧海前,我故意奏请圣上赐他衣冠,旨在提醒圣上此子已承我衣钵,堪当重任。如此一来,他日圣上若当真东进碧海,以他之才必在军中效力。我料他不久便会看到这封绢书再转交与你。碧海安泰则已,万一到了太液城破之日,他当秉我嘱托之意,力保你太平,如此我于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临行一别,再不能见。夫别无所愿,惟望安好。”

    朱玉潇看到此处终于止不住泪如散珠,失声痛哭起来。

    他都知道。

    他慕云氏智冠天下,岂能不知?

    想不到母皇一世精明,当初所盘算的事于慕云铎眼中不过儿戏一般。若非慕云佑几十年间暗中替我周旋,我早已死在黎太君手中。

    我用使团骗他回了碧海,他却用使团来骗我,只为骗我走得安心。

    老爷……我是个自作聪明的傻子,可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怎能就这样被我骗了去,成了比我更傻的人呢?

    你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啊!

    朱玉潇泪眼望去,看到绢书的背面还附着四句诗:

    算尽帐前天下策,难得身后一人心。

    不痴不聋皆明白,来生愿作一白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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