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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6谋而后动

    秋姜冷笑道:“难道,就任由他强抢民女、逍遥法外?”

    邱明渡抄着手在那儿稳了稳步子,道:“这天下不平的事情多了去了,小娘子,你能管得了几遭?为了一个小姑与孙府和卢家为敌,就等于是拿鸡蛋往那石头上砸,是要粉身碎骨的。划不来,划不来。”他连连摇头。

    秋姜还未开口,林瑜之已然声色俱厉:“不是你家娘子,你自然说得轻松!世上就是大多你这样欺软怕硬之人,百姓才苦不堪言。”

    邱明渡神色陡变,眯起眼睛打量了他半晌,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夫一番好意,敢情着还被当成驴肝肺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便多言,言尽于此,诸位轻便。”说罢,拂袖离去。

    离开邱府,一路西行,几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路上也没什么交谈。好不容易找到家酒楼暂歇,秋姜做主选了二楼靠角落的隐蔽处,点了几样小菜。

    “阿兄,事到如今,我们该如何救助四娘子?”秋姜问元晔。

    元晔低头给她斟满酒液,道:“不可意气用事,凡事都应从长计议。”

    林瑜之难以抑制地冷笑一声:“救人如救火,耽搁一分,我四娘就危险一分。不是李郎之妹,李郎自然旁观悠然。”

    元晔倒也不恼他如此无礼,只是含笑望着他:“距离令妹被掳也个把时辰了,要是真的出什么事,也早就发生了。”

    林瑜之纵然愤怒无比,却无从反驳。又听得秋姜在一旁道:“阿兄说的不错,三郎,切勿自乱阵脚。阿兄必有定计,一定不会弃四娘不顾的。”

    她此话一出,不但没有丝毫缓解,反而如热油浇上了大火,林瑜之霍然站起,冷冷道:“那你们继续筹谋吧,四娘我自己救。”

    秋姜担心他打草惊蛇,一路追下楼,终于在门口拦住他。

    “你在置什么气?”她皱着眉凝视他,语气难得地有些严厉,“若是你莽撞行事,不但救不了四娘,还会害了她!”

    林瑜之没说话。

    秋姜道:“凭你一个人,能力敌孙府五百力士?不但你自己葬身虎口,一旦打草惊蛇,贼人必将四娘移至他处,届时我们再想寻到四娘下落,便困难了。”

    “……我不是信不过你。”林瑜之别开视线。

    “……那是为何?”秋姜并非驽钝之人,她凝眉微思,试探着捕捉他逃离的神情,轻声道,“……你不喜欢李郎?”

    “……”

    “为什么?”秋姜真的难以理解,“他那么优秀。”

    林瑜之回头看她,认同地点点头:“是,他非常优秀,至少在三娘子心里,他是这世间最为优秀的少年郎,无人可比。”

    秋姜尚没回过味来,他已经转身离去。她正要追上,元晔却从楼内出来,从身后拉住她,道:“让他去吧,让他静一静。”

    秋姜回头:“你不怕他……”

    “不会。”他笑得伫定,不知为何,眼中又稍带几分怜悯。秋姜心里全是林敷的事情,没有深思,对他道:“我们该怎么救四娘,阿兄,你可有良策?”

    元晔领了她折返回去:“我们内说。”

    不料上楼时身后有人道:“二位留步。”

    秋姜与元晔齐齐回头。

    那边角落的人起身朝他们信步过来,原本是西北角的昏暗处,有阴影遮挡,蔽障一出,青年的身形马上清晰了。见他们都望着自己,他先是笑了一笑:“见到我很意外吗?”

    秋姜情不自禁上前了两步,行至一半又觉不妥,笑容勉强地挤了挤,终于在唇边尘埃落定,但语气不稳:“……真巧。”

    元晔望着她的侧脸,一时没有上前。

    杨文善亦过来几步,彬彬有礼地笑道:“其实,方才我在角落就看见你们了,但是二位好像有体己话要说,我一时不敢上前。”

    秋姜强压下那种喷涌而出的情感,慢慢地笑了一笑:“只是一些私事。”

    杨文善笑着摇摇头:“你说的不是实话。”

    秋姜简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杨文善深深地望着她,笑道:“你的眼神和我阿妹像极了。她每次说谎的时候,总是望着我,一点都不带眨的,怕是我不相信似的。如果下次,你嘴角的笑容能自然点的话,兴许我就信了。”

    尔朱操在后面没心肺地笑道:“那小娘子下次笑得自在点。”

    秋姜瞪了他一眼,那种悲切的心情被冲淡了些。隔世相见,最为亲厚的兄长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又想到这个国家已经从上至下日渐腐烂,他即将成为历史浪潮中的牺牲品,她怎能不悲痛呢?而她,根本无力改变。

    自武帝开始,历代皇帝大多节俭反贪,逐步加深改革,但是胡汉对峙,利益冲突尖锐,而庶族饱受士族压迫,士庶矛盾不可调和,文帝执政时为了缓和矛盾而代之温和的法度,本已延缓二者关系,但先帝又太过急功近利,到了当今陛下执政时,已是水火不容。各地州郡有不少庶族农民不堪压迫佣兵造反,而自汉化不断加深,鲜卑贵族的特权日趋减少,不满者数之不尽。

    元晔走到她身后,轻轻握住她的肩膀。秋姜回头望去,他对她笑了笑:“你忘了四娘?”

    秋姜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杨文善正微微含笑望着他们,态度友善;她愣怔了一下,缓缓回过味来,又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回头和杨文善欠身道别。

    杨文善望着二人步伐一致地并肩上了楼,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尔朱操道:“大家笑什么?”

    杨文善道:“少年英雄美娇娘,夫妻恩爱似鸳鸯,心有灵犀,叫人羡煞。”

    尔朱操“啊”了一声,不解地望着他:“大家,你糊涂了,他们可不是夫妻,是兄妹啊。”

    杨文善侧头望了他一眼:“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什么赌?”

    杨文善道:“他们二人日后必成夫妻。”

    尔朱操奇道:“大家何以如此伫定?操以为,世事无常。昔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么恩爱,最后还不是互生嫌隙,险些和离,何况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杨文善回头看了他一眼:“明德,书没读过几本,这咬文嚼字的水平倒是见长了。你知晓汉学几个典故,也敢这么取来胡乱自用?”

    尔朱操抿了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进之已经回去了,秋姜和元晔换了个雅间落座。她见他一言不发,案上的点心也没怎么动,心里笑了笑,拈起一块豆糕送到他的唇边,缓缓倚身过去:“再皱眉,成小老头了。笑一笑,十年少。乖,张嘴。啊——”

    元晔望着她笑眯眯的长眼睛,忽然抬手,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眼睛里的笑意像是笑,又不像笑,总有那么点儿咄咄逼人的味道:“我每次做错了事情,三娘总是不问缘由便诘难,轮到三娘自己呢?”

    “秋姜做错了什么?”她仰头定定地望着他,眼底的笑容也有些孤傲的挑衅。

    元晔道:“三娘还要来问我?”

    秋姜蹙眉,不解道:“我不明白,当然要你这个诘难者来解答了。”

    元晔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微微冷笑:“你总是这么有恃无恐吗?”

    秋姜道:“非也。”

    “那是为何?”

    秋姜望着他徐徐地笑了,从他怀里抬起右手,覆盖到他的脸上,眼神忽然变得非常温柔:“我相信阿兄信我的,就如我每次不管多么无理取闹,你每次不管多么生气,总能包容我,总是把三娘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这样对三娘,三娘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所以,你也一定要相信,三娘此刻也是全心全意地对你的。”

    元晔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温柔明媚的长眼睛,只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在缓缓流淌。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谁都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得到回报,谁都喜欢一点即通、善解人意的女郎。也许,谢秋姜不是这世上最聪明最温柔的女郎,她文采出众,却略输武功,博览群书,却略逊音律,但是,她一定是最了解他、最和他脾性相投的那个人。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遇到过各种各种的女郎,她们或美貌、或才华出众,或对他一片痴心,但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情不自禁。她仿佛就是他的另一半,无论她如何对待他,哪怕他也在那一刻怨怼愤怒,过后又觉难以割舍,让他心甘情愿地折节去包容她。

    李元晔抱紧她,低头时,下颌磕在她五黑秀丽的发丝上,他忍不住抚了又抚。良久,他才放开她。

    秋姜拈起方才放下的点心递给他。

    他接了,当着她的面一点一点吃下去。

    秋姜笑得眉眼弯成一弧月牙,将那盘子推到他面前:“你中午都没怎么吃,多吃些。”

    “你也吃。”元晔道。

    秋姜点头,陪着他用食。

    吃的时候,她又问他关于营救四娘的事。元晔的笑容很从容,给人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不用我们自己出面,有人会帮我们的。”

    “谁会帮我们?”

    元晔道:“三娘可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倾尽全力与地方决一死战,最后只能两败俱伤,这是下下之策。若是可以不战即胜,又何必拼得你死我活呢?”

    “你说清楚点。”

    “在这新安县,谁与孙家最为不睦?”

    秋姜略一思索,恍然回神,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一字一句狡黠地笑着吐出:“新安侯梁重。”

    元晔笑着点头:“三娘就是这么聪慧。”

    秋姜道:“少来了。这只是一个大致方向,具体如何营救四娘,还需从长计议。”

    元晔道:“三娘说的不错,万万不可鲁莽行事。那邱户曹也说了,新安侯素来谨慎怕事,以往爱子被欺辱也忍耐下来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与孙氏一族撕破脸的。”

    秋姜蹙眉:“那该如何是好?”

    元晔微微一笑:“其实,晔心中已有一计。”他附耳过去,对她轻声细语了几句。秋姜的眼睛越来越亮,惊喜道,“事不宜迟,那我们快去。”

    “不可。”元晔道,“时机不到。现在,我们先到外间寻处邸舍休息一二,到了晚间再行动。”

    秋姜一想也是,只好按捺着焦急的心情和他一起出了酒楼。

    好不容易挨到日落,夜晚却迟迟不来。元晔见她在庭中踱来踱去,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把她送回屋内:“你去休息一下,等到了时间,我会叫你的。”

    秋姜实在不愿意进去,却不得不进去。

    元晔将房门阖上,忍不住失笑,回了自己的房间。兰奴早等候已久,见他回来,忙从屏风后闪身而出。多日不见,她倒是沉稳了不少,神色淡漠,一身劲装作郎君打扮,对他拱手:“见过邸下。多日不见,邸下可是安好?”

    “托你的福,我一切都好。”元晔到一旁取了杯茶,侧对着她啜饮一口。

    兰奴一直低眉敛目,此刻迅速地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不料他此刻回头,目光正巧与她对上。她连忙生生别开目光,神色冰冷:“邸下交代的事情,兰奴已经都做完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元晔停顿了好一会儿:“你是在怨我?”

    “婢子不敢。”

    “我不想听假话。”

    兰奴低下头,语气不似方才那么冷硬,嗫嚅着:“我为邸下效命多年,邸下却因一个女子遣使我离去,兰奴心里确实不解。纵然你说这是重要的事情,只交予信得过的人,你也不能否认,是因为谢三娘才惩罚我。”

    “你做错了事,当然要受罚了。”元晔温和地笑了笑,道,“兰奴,你还是一个孩子呢,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你只是太过依赖我罢了。”

    “不是!”她愤怒地望着他,仿佛心里的净土被践踏了,“喜欢就是喜欢!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四了,我与谢三娘一样的年纪!”

    “你是你,她是她。”

    “有什么不一样的?”她的目光冷得像冰,厉地仿佛能穿透坚石,“是因为人不一样?还是因为在你心里不一样?”

    “……”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你就回江陵去见大兄吧。”

    “你要赶我走?”她带着哭腔大声道。

    “我只是希望你冷静。”

    “你不敢看我,你心虚!”

    元晔转过身来,因为这孩子气的话笑了:“你与三娘同龄,为何性情相差如此之大?兰奴,我一直都试你为至亲至信之人,所以,我喜欢我们日后仍然能和平共处。”

    兰奴明白他的意思,咬着牙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了,转而冷冷道:“我现在是孙铭的幕僚,他没看穿,一直都很信任我。我查到,他在城东齐焕山有几座矿山,以别人的名义开采,表面上是普通的石矿,实际上却是铁矿。”

    盐铁素来是官营的,私自开采,这是重罪,等同谋反。如此大事,肯定不是孙铭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定然有孙文之在后支持。作为汝南郡的一把手,卢庆之也脱不了干系。

    “真是天助我也。”元晔低头笑起来,用金簪拨了拨即将熄灭的烛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蠢货,怎么可能成事呢?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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