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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7幢主冲冠

    翌日卯时三刻,天色已晓,朦朦胧胧的辉光从阴霾的云层间透出,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缓缓撕开了扰人的夜魇。夏季本就多雨,亮色不过须臾,林间又淫雨霏霏。但这雨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伙从东边来的人在山麓下的破庙里歇息了会儿,本以为要耽搁些时刻,正是懊恼,不刻廊下的雨又收住了,可谓及时。

    “早知如此,就不眼巴巴赶着过来了,这一路疾行,溅的这一身泥。”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婢子在堂前跺着脚儿道。

    身后破败的朱门内跨出个素衣银钗的老婆子,虽然衣着简朴,神态举步却很是稳当,对她道:“也别埋怨了,再走个把时辰应该就能入城。到了侯府,还有能缺了你的?”

    小婢子努努嘴,不以为然道:“旁人不知也就罢了,阿婆,你也来诓我?我之前可是在侯府里做过事的,侯府这些年的境况,我可比你清楚。君侯虽为二品侯位,却无实职,又无军衔在身,别说是汝南郡的诸位府君了,便是县长以下的那些县尉小吏和都督府下的幢主队主们,也不将我们侯府的人放在眼里。这些年,我们除了君侯的那点儿石禄,还能靠什么过活?上面还不让经商,也不看看就分配下来的那几亩贫瘠的土地,种了又能得多少粮食?若非如此,夫人怎会将娘子寄养在娘家,好歹衣食无忧,吃的穿的也短不了。夫人自己呢?有时还要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够了。”那老婆子瞪了她一眼,忙回头去看庙内,“这些话私底下说说也就是了,要是让娘子听见,她该如何伤心啊?”

    小婢子撇撇嘴,有些不情愿:“我也是为娘子不值。怎么也是侯府贵女,如今却要许一个低下的武将莽汉。议亲也不过半月,这么快就要娘子回来,这婚事定也是草草了事了。”

    老婆子一瞪眼,厉声道:“闭嘴!郞婿怎可妄议?”

    小婢子被她威慑,低头不敢再言了。心里却道:一个从九品的幢主,不是低下莽汉是什么?大字都不识几个。女郎嫁给这种人,也算是完了。

    老婆子看出她心事,冷笑道:“郞婿虽然出身寒门,但是凭一己之力获得的军功,郎主出身梁氏,亦是寒门,昔年也曾任征南大将军。难道他们都卑贱了?”

    小婢子吓了一跳,忙道“不敢”。

    老婆子又道:“你也说君侯如今已经卸甲归隐,并无实权,府中也不富裕,郞婿虽然出身不高,官职低微,但在这汝南郡也是一方霸主,统领百兵,这世道乱,官职高又有什么用?手里有兵权才是要紧的。且他家中只有老母幼弟,皆是亲和之人。女郎嫁与他,他定然会好好对待女郎,若是嫁与了士族高门,哪怕勉强进门,女郎日后的日子定然也不好过。”

    小婢子口称“唯唯”,不敢抬头。

    庙内女郎忽然唤她们进内。二人忙领命而进,将在火堆旁休憩的弱质女郎扶起,便听得她道:“什么时辰了?”

    “回娘子的话,约莫卯时三刻。”

    梁扶疏道:“我方才听到撞钟声了,前面可是白云观?”

    老婆子道:“正是。”

    梁扶疏道:“不急着赶路,一会儿上山朝拜,我要为阿耶阿母祈福。”

    老婆子有些犯难,踯躅道:“君侯和主母昨日差人来信,只盼着娘子快些回去呢。”

    “都在山脚下了,耽搁不了多长时间。每次来,我都要去上柱香的,这次若是不去,惹恼了诸位神仙,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梁扶疏说罢起身,往外望了望,见骤雨已歇,唤了僮仆使女便上了车舆。

    上山的路到不算崎岖,只是群山环抱,浓荫覆地,举目只见白云观内耸立的两三钟楼,却不辨山门。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人方寻到了。他们这一行虽然衣着朴素,倒也沉稳大气,不似草鄙野人,两个守山的小道童见了便领着他们从殿门而入。

    沿途钟楼林立,巍峨壮观,外殿场地广阔,商贾云集,香客不息,两旁又置有简单的义舍,供来朝拜的穷苦清贫人家吃食,有病者则由家人领着捐些香油钱,入净室内驱邪祛疾。

    梁扶疏喜静,到后殿的私院上了香。出来的时候,一旁岔道过来个人,不慎撞到了她。那人不但没有悔意,嘴里还骂骂咧咧。她心里有些恼怒,由婢子扶着勉力站起,冷着脸道:“郎君走路,还是小心为好。”

    对方原本鼻孔长天上,见了她的容貌忽然愣在当场,直愣愣地盯着她,竟连眼睛都不带眨的。直到身边老仆拉他衣袖:“郎君。”

    孙瑾方回神,扬手打开檀扇,笑嘻嘻地说:“小娘子有礼,在下孙瑾,是江左孙氏后裔,家叔乃河南府参军孙文之。”

    梁扶疏见他一副自命风流的模样,心中生厌,也不搭理,对身侧婢子道:“我们走。”

    孙瑾眼睁睁望着她远去了,也不追赶,檀扇收拢,在掌心一拍,叹道:“妙啊。”

    身侧老仆提醒道:“这小娘子虽然衣饰普通,但有婢子随侍,谈吐气度皆非等闲,想必是有些身份的。郎君,不可鲁莽行事啊。”

    孙瑾一扇子抽在他额上,吼道:“这新安县哪个大户人家的女郎我不认得?怎么就没瞧见过这小娘子?若是士族大户,哪里会穿地这样鄙陋?”

    老仆再不敢多言。

    梁扶疏觉得身子有些不适,便到了偏殿休憩。这殿内的熏香很浓郁,只呆了片刻,她便有些不耐,对外道:“暖儿,去端杯茶来。”

    片刻却没有一人应答。

    这小婢子,又让哪儿野去了?

    梁扶疏无奈,便要起身自己去倒,外侧却忽然闪进二人,左边一人手执绳索,右边一人拎着个麻袋,正一脸阴笑地望着她。

    梁扶疏吓了一跳,正要惊呼,后脑却忽然一痛,眼前一黑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孙府老仆从后侧步出,甩了甩手中棍子,叹着气道:“还不快装起来。动作麻利些,抬出去时别被人瞧见。”

    一行人风风火火、迅迅速速地扛着麻袋里的小娘子出了门,一溜烟往后山奔去。

    小婢子暖儿捂着嘴藏在廊柱后瑟瑟发抖,待几人没影了,方跌跌撞撞地朝前院哭喊而去。跑到一半,迎面却碰上了自走廊尽头步来的两位郎君。二人见了她的模样,皆是诧异,那身量稍矮的小郎君上前扶起她,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这位小姑,可是遇见了什么急事?”

    暖儿泪流不止:“我家娘子被人掳去了。”

    小郎君大吃一惊:“这道观之中,张天师脚下,竟也敢如此猖獗?”

    暖儿道:“不晓得是什么人,我以前也没见过……哦,对了,其中一个老翁方才我与娘子在东边的园苑中见过,他身边跟着的是个身着湖绿色锦衣的年轻公子,自称孙瑾,说是什么河南府参军之侄。”

    “啊?”小郎君讶异一声,神色微动,不由望向身侧郎君。

    暖儿一喜,抓着他的衣袖问道:“小郎君可是识得那人?”

    小郎君迟疑道:“不太可能吧……孙使君的侄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暖儿急得在原地跺脚:“就是他!方才还使劲盯着我们娘子瞧呢。小郎君,你可要帮帮我们娘子啊,如今可怎么办是好?”她忽然一拍手,道,“对了,得报官,去镇上报官。”

    “不可。”秋姜道。

    “为何?”

    秋姜凝眉道:“你有所不知,这新安县的县长曹勉乃是汝南郡郡守卢庆之的亲信,这孙瑾和卢庆之有表亲关系,你去县衙状告孙家公子,不是自投罗网吗?”

    暖儿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那我该怎么办?我家娘子该怎么办?”

    秋姜道:“你还是赶紧回家,禀告你家郎主吧。”

    暖儿哭道:“我家娘子是新安侯四女郎,侯府离这儿很远呢。而且,若是照女郎所说,这孙家公子如此权重,我们君侯也不一定救得了娘子啊。”

    秋姜道:“那……你这附近可以熟识的人?”

    暖儿哭声一止,喜极而泣:“对了,我可以找姑爷。他所在的军帐离此地不远,我这就去找他!”

    秋姜温言笑道:“你一个小姑,行动也不便,这样吧,我与阿兄送你一程。”

    暖儿感激涕零:“多谢小郎君。”

    秋姜道:“事不宜迟,快走吧。”

    暖儿和秋姜同骑一马,一路快马加鞭,惊得小婢子心头小鹿乱撞,不觉娇羞满面。秋姜倒是毫无觉察,过了盏茶时间,到了县中边缘小镇,便抱着小婢子下了马。暖儿羞得面如云霞,元晔在一旁看了,抬手压在唇下,轻嗽了一声。

    暖儿如受惊的小兔般跳开。

    秋姜不明就里,看看她,又看看元晔。元晔难得见她这呆呆的模样,忍俊不禁,拉了她走到一边,低语了两句。秋姜先是一愣,后面色微红,狠狠瞪了他一眼,撇开他朝镇内走去。

    此处虽东面街市与县城相连,到底是在外县,县尉也鲜少派人来盘查宿卫,治安不好,平民安全得不到保障,但凡能在县中购置房舍的,绝不会到此处结屋住宿。所以,镇上住的大多是贫苦人家。

    不过东街与西街不同,西街多是佣农小商等苦寒之人聚集之所,东街却聚集了不少兵户,甚至有不少低阶将帅将营地驻扎此处,如某某幢主、某某队主,为了应对肆虐的盗匪而成群纠结成党,一般几十乃至上百人围在一个大院里居住,倒也没有不开眼的小贼赶来侵犯。相对而言,条件较为好些。上面原本不允,但是乱世里,这地方又是边境,朝不保夕,这帮兵佬哪里是好相与的,又因为昔年南北会战时耗损了太多兵士,此后大举征调外地兵户来充数,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军心不稳,豫州都督府当初仓促组建,这些年又统辖不利,后来各退一步,命其住处和营地不得相距五里以上,也就如此不了了之了。

    南北朝底层兵户大多出身寒门,身份低微,多为豪强士族所鄙夷,所以,哪怕有不少兵士能在县中购房,也大多不愿去那里凑热闹。

    按辖区大小与军事地位的轻重区分,各州府置军数目不一,多达数万,少则数千。豫州是南方重镇,对抗南朝来袭的第一道防线,豫州都督府自建府始便屯兵过万,这些年为了戍守边境、镇压叛乱而规模愈大,如今府中已设十军。一军设十幢,一幢置一千人,或为队主统辖,此刻保守估计则有十万之众。而盘冉作为豫州都督府下辖汝南郡幢主,手里有一千兵士,又是负责这一块地征发兵役和徭役的邻长,在这新安县倒也算是个人物了。

    要知道,三长制刚置时,这邻长大多是各地豪强大族担任,虽然不算什么高官,却是实权在握,每次征收租调和检籍清查时,都有数不尽的人上门送礼攀关系。否则,靠盘冉那点微薄的石禄,怎能在东街置办这么一个豪院供自己和弟兄们居住享乐呢?新安侯又怎么会愿意让自己的嫡女下嫁给他一个大老粗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一阵火热激动。

    梁府虽然破落,梁重也是个没什么实权的散侯,但是,这梁家小娘子的娘家可是出身士族——虽是没落的下等士族,那也是极为了不得的。而且,他曾远远地见过一面,这梁家小娘子长得貌美如花,知书达理,俨然一个世家贵女。盘冉和大多数穷苦出身的寒门小子一样,虽然自己是个大字不识的白丁,却做梦都想娶个贵女回家。

    说出去,是何等的有面子啊?

    盘冉越想越得意,翘着腿儿在榻上抠脚丫,嘴里哼着小歌,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那一刻。

    美梦正妙,忽然有人来报:“幢帅,大事不好!”

    盘冉被打断,心情糟糕,一面拍了拍手上的皮屑,一边大声吼道:“死了娘了还是死了爷,会说人话不?”

    这新兵蛋子急道:“有个自称是梁府娘子侍婢的小姑来着。”

    盘冉一听,精神一震,奔过来提起他:“梁府来的,什么事?”

    新兵蛋子被他吓得差点尿了裤裆,上气不接下气地颤巍巍道:“梁府……梁家小娘子被人掳了?”

    盘冉大怒,猛地踢开他:“谁敢掳某媳妇?哪个王八羔子龟孙子,活不耐烦了?叫弟兄,操家伙!”

    小兵忙道:“幢帅,三思啊,没有上面命令私自纠结军队,擅自行动可是触犯军法的!”

    “触你个头!某媳妇都被掳了,管你个屁军法?”说完,提了一旁大刀就冲将出去。不刻,一堆兵士便提着武器在后门集合。

    秋姜见了这帮凶神恶煞的兵士,也不惧怕,和暖儿上前禀明了身份。

    盘冉拱手道:“小郎君相告之恩,某他日再行谢过。如今拙荆性命攸关,不敢怠慢。”

    秋姜忙道:“救嫂夫人要紧。”

    一行人杀气腾腾地朝东街奔去。

    元晔走到她身边,道:“看这架势,是要强攻了?”

    秋姜道:“但愿梁家小娘子也安然无恙。”

    元晔道:“不过盏茶功夫,不会出什么事。”

    秋姜听得他语气淡漠,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却对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不要多想。且不说她不会出事,我们也是为了更多的人不受害。有的时候,是没有两全的。纵然出事,那也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关。”

    秋姜望着他温暖坦荡的眼神,忽然有些惭愧,却道:“都查清楚了,四娘是在孙府?”

    元晔道:“放心吧,我命人仔细勘察过。这两日,只有一辆载重颇深的牛车进出过,按时间对应,应是无疑。”

    秋姜还是不放心。元晔看出她的心思,牵了马过来,将她抱上座驾,翻身坐到她的身后,扬鞭便绝尘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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