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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叶在绕行至宋宅后院外墙时,就已经明显感觉到,这宅子变了。

    变在何处,她尚且说不清楚,因为站在院外的她还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她在这所宅子里住了近三年,这是她的第二个家,也许只是斜睨一眼厨房的方向,每天都该有活火的屋子今天看起来却冷得像是很有几天没烧柴了,她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但想到程戌说过的话,莫叶还是决定悄悄进去看个究竟。

    如果宋宅对她而言是安全的,那么即便她窃入失败,避免不了亮名身份,应该也没什么极端后果。不过,她虽然相信程戌的话,可同时又不相信宋宅的绝对安全,不免还是有些心存忐忑。这就有些如一个人相信自己的朋友不会害自己,但又绝非痴信到朋友说的就全是对的,心中自有一种对事不对人的防备。

    这是一种有些矛盾的情感,可为了确认阮洛的所在,莫叶还是决定冒险一探。

    可尽管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翻过院墙的那一刻,对于院内场景,她还是禁不住吃了一惊。

    后院的坪地上横着站了两排人,莫叶一眼认出他们都是宋宅护院家丁。没来由的,莫叶就想起之前在义庄看见的场景,相同的是,它们与他们都是杵在月冷星稀的夜色下,不同的是,那一组是死气沉沉的棺材,眼前这一组总该不是死人。

    只不过这群护院家丁就这么静静站在院落中,也不点灯烛或者火把来照明,乍一眼看去还是挺瘆人的。而且他们会以这种阵势在院落里一字排开,显然来意不善,这便可能是活物比死物可怕的地方了。

    不论如何,莫叶已经翻进院子里来了,她也就没打算立即离开。

    而等到她的双脚才刚落地,院子里就传出“嗤嗤”几声响,原来那些护院家丁不是不想点亮火烛照明。而是不想在她没到来之前就点亮火烛。十几支油毡火把一齐点燃,院落间骤然一亮,莫叶微微眯了眯眼,心知可能是踩进圈套了。但她反而比刚才更冷静了些。

    在陷阱里惊慌失措是没有意义的,而面对来势如此直接的陷阱,莫叶在精神高度凝聚的同时,又隐隐然松了一口气。如果这些人四散在偌大宋宅的每个角落,使尽阴招,那才是棘手。

    当然,此时站在院子里的这一排护院家丁,从人数上看,只占了宋宅全部家丁的四成,其余六成家丁被安置在哪里还不知道。但莫叶已经无暇奢望太多了。这些人本来可以聚拢全部力量,布置出一个暗算她的大局,若到那时,自己才是一点逃跑的胜算都没有了。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也许是指使他们的主子蔑视了什么吧?这总算是对自己有利的一点机会。

    见着眼前的场景。窃入宋宅在第一时间就被识破,莫叶也就不打算潜进深入,随时准备将全部力量用在逃跑路线上。

    若能成功逃脱,以后一定要好好问一问程戌这家伙,宋宅这般守备,还是对她无害的那个宋宅?莫叶心里这么念了一句,双手拢入衣袖。摸到了袖囊里那一串铜钱。此时她身无利器,如果真到了要动手那个地步,也只能靠这两串铜钱了。

    在来宋宅之前,她不是没有特意准备一番,只是这玩意儿忒沉,衣袖里最多放一百来枚。她总不能串上一千枚然后像腰带那样绑在身上吧?暗器这东西,还得隐匿起来才好使。

    在未明这些往日里对自己礼敬有加的护院家丁此时是不是已经全然变节会不会朝自己动手会以何种方式动手之前,莫叶轻易是不会先表明态度的。她依旧以阮洛义妹宋宅三小姐的身份自居,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往里走,而是站定在原地。微笑着道:“原来大家伙儿都在呐。”

    没有一个人应她。

    莫叶吸了吸鼻子,忽然也觉得自己说这话挺无趣。沉默了片刻,她脸上的微笑就渐渐沉淀下去,平静的又开口说道:“家主在家吗?”

    这一回,总算有人答应了她一声,但不是在场的这一排举着火把的宋宅家丁,而是从不远处走来的一名素衣女子。

    莫叶身着的还是她在云间客栈换的那套青色棉布衣衫,在夜色里火把光亮的映照下,渐趋墨色。而从众家丁后方莲步移近的那个女子,应该还是如往日那般,喜欢着浅红色无印花图纹的轻罗衫。这种衣色在阳光映衬得人明媚而又不至于太过浮艳,但在此时这种火把光亮下,倒有些接近于苍白。

    “家主在不在,也是你有资格问的吗?”缓步走近的年轻女子,正是主管宋宅琐务阮洛的另一个义妹白桃。

    莫叶微微怔了怔。她早料到再回来,白桃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却没想到对方的强横会是如此直接。她又想到程戌的话,眼中明显浮现一丝疑惑。略整心绪,她平静的开口又道:“白桃姐姐何出此言,我问的是义兄的境况,有何不妥?”

    “我可不记得家主还有第二个妹妹。”白桃轻挑一笑唇角,“拿下这半夜窃入宅邸的女飞贼!”

    站成一排的那十几名摆着僵硬脸色的家丁终于动了,毫无疑问,是向莫叶扑了过来。

    虽然已经提前做好了以寡敌众的心理准备,但等到真正动手时,眼见着十几名七尺壮丁一齐扑过来,仅从这势头上看,就让人心里觉得讶异。何况这十几人里头,大部分都是莫叶已经眼熟了的脸孔,熟悉的人忽然眼露凶光,聚起了狼群猎捕之势,更是迫得人一时间心神震荡。

    莫叶微微一愣,对面那十几人就多迫近了两步。在白桃眼里,她这样子就如一个已经吓傻了的小丫头,束手待毙只是转瞬间的事情。

    然而这样的停滞情绪只持续了片刻工夫,数息过后,白桃就听见耳畔传来金鸣之声。

    白桃已经知晓莫叶身怀武艺,实力并不像她外表那样身姿略显单薄。虽然明析此事不过一个月时间,但却在精神上给白桃造成不小的刺激,本是她监视的目标人物。竟能反过来瞒骗她这么久?因而在此时,虽然眼见莫叶是孤家寡人进的宅子,己方却是人多势众已经编好笼子,白桃却并未从内心里轻视于莫叶。

    金鸣声呼啸而至。白桃素手纤纤,屈指在下颚耳畔头顶数个部位狂舞,但没有一丝柔美之感,双手略带着鹰爪般的狰狞。

    因为从莫叶那边投射来的几枚铜钱带着夺命般凌厉之势。

    ————

    京都内城的刺客“清扫”工作已经连续进行了快半个月,因为行动过程刻意低调,所以也没有对城中居民的生活造成多大影响。不过,对于清扫一方而言,这十多天里的收获并不理想,因为能搜查到的刺客余孽全都是尸体,不是尸体的便都是逃脱掉了的。

    但在今天。总算也抓了个活的,还不是那种随便就能替杀手组织丢命的死士。

    在有此收获的同时,厉盖心里也早存了一份预备的考量,要将这还活着的女刺客保持活着的状态送回统领府关押待审,除了要防范她半路上想办法自绝活口。还要防范可能在回去的路上,还有她的同行来杀她灭口。

    在厉盖接掌的事务中,但凡有与死活这两种事相关时,便常常是留活口与灭口这两种极端状况纵横交错,这也是得他多年这么锻炼下来,思维方式也有些习惯在两种假设中随时跳转。

    如果不是要送皇帝回宫,这路上断然不能再出丝毫岔子。厉盖绝对会将那女刺客摆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丝毫不离的亲自送她回统领府,让她在接受严刑审讯之前先破例尝一尝皇帝出行的待遇。

    而尽管厉盖肩上担着更为重要的事情,没能送这女刺客一程,那他也将自己精心训练出的近卫留下了一大半,外加上京都府的官兵也被他召过来。所以押送女刺客回京都府的队伍,也是浩浩荡荡排了几百人。

    这阵仗,是实打实的比三年前卸任吏部尚书万德福斩刑那天派出去押囚的官兵还要多了数倍。

    三年前,押送囚车去法场的官兵似乎正是因为派少了,所以才使罪臣死囚万德福还没被囚车载着送达赴死地。就被几个杀手在半路上三剑六眼的给刺死了,令他比斩刑还多吃了两下。

    那一天,眼看万德福总也难逃一死,杀手们这么做似乎有些多余。但只有秘审万德福的几名刑部官员心里知道,这个死囚还有些应该吐出来的东西咽着,就看他见了铡刀后还能不能松口了。所以才会有人一定要将其灭口,哪怕只是让他去死的速度快了一点点。

    而在今天,厉盖派了更多的人押送一个女刺客进监牢,也是出于这一重担心。想当年万德福在牢里多少还被审出了一些东西,死在行刑的路上,对还抱有一丝期待的审讯方而言,损失几乎可以忽略掉。但看这个女刺客,还没开始审呢,一定要抓紧了。

    然而世间诸事总有许多人力无法控制的变数,就连许多惯以操控事端为特长的谋士也常常陷身事端之中,把不稳控制的门道。

    厉盖觉得他安排押送的人手已然充足得过分,即便遇上半路跳出来要行灭口之事的杀手,也足够应对了。最糟糕的结果可能就是自己这边的兵卒要折损些许,但有自己培养的亲兵侍从在队伍里,这种人员上的损耗应该也是可以很快被控制住的。

    但令厉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派去押送女刺客的军卒果然在半路上遭到了杀手的突击,但来的杀手竟只有一个人,而且也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并未着一身黑衣再蒙一块黑布在脸上,她就穿着了普通民女的衣饰,迎面向数百人组成的押送队伍走来,徒手扭断了十几个兵卒的脖子,杀人不洒半滴血,然后带走了那个女刺客。

    杀人对她而言,应该并不是难事。

    但她却带走了活着的女刺客。

    并不是补上一剑要她死。

    当厉盖护送王炽回到宫中,在御花园一座六角亭下小歇片刻,正准备离开皇宫回统领府时,他的一名亲卫先一步赶到了皇宫,就在亭下向他禀告了在押送女刺客的路上遭遇的乱战。

    在听这名亲信侍卫的禀事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厉盖手中的骨瓷茶盏已经在他手心化作了粉末。

    “一群……”厉盖震怒了,几乎就要将“饭桶”二字重叱出口。

    然而一想到王炽就在这片花园的南边暖阁里休息,他险险将自己的嗓音压了下去。快要爆炸地愤怒与骤然间地极力克制相碰撞,直激得他一惯平稳如山岩的呼吸节奏都跳乱了些许。

    向他禀事的那名亲信侍卫早已吓得面色大变。“咚”一声跪在了拼花石板地上。

    敛息沉默了片刻后,厉盖召那侍卫起身,沉道:“立即叫画师把那女贼的脸画出来,两个女贼的脸都要画,全城搜查。这一次搜查行动不再是秘密进行,传令去城门司,守城军卒里今天报休的兵员全体到岗,以最快速度增派守卫。一旦有异动,布天罗地网钉板阵!”

    “是!”那名亲信侍卫连忙应声领命,但在他准备退下去传令的时候。刚刚转身的他又将脸转了回来,小意问了一声:“大统领,这次是抓活的,还是抓死的?”

    “抓到活的,算你们有功。如果抓不到。新旧两过一起算!”厉盖漆眉怒张,“去统领府,把五小组的人全部派出去。本官倒要看看,两个女贼怎么个逃法!”

    那侍卫闻言,不禁心头一跳。五小组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当下他什么也不再多说了,领命跑步而去。

    在离开皇宫回统领府之前。厉盖还要再见皇帝王炽一面。因为王炽身上那种奇怪的内伤,他必须在走前再确定一遍。他这一回去,估计一两天之内都没空闲再入皇宫了。

    尽量将步履放得极轻,当厉盖走进王炽休息的暖阁时,他第一个看到的是也正轻步向外走的二皇子王泓。

    王泓朝厉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厉盖会意转身。与他一起并肩出了暖阁。步出房门后,王泓又挥退了身后跟着的宫人。

    缓步行于曲曲折折的花园回廊间,不自觉的又走到厉盖刚才坐过的那处六角亭,王泓一眼就看见了石桌上的碎瓷渣和淌了一桌的茶水,他眼中滑过一丝诧异。便开口询了一声:“何事扰得厉叔叔如此动怒?”

    离开了侍女宫人们的目光范畴,王泓很自然的一改对厉盖的官职称谓。

    几年前厉盖还是王炽的影卫时,他亦是王泓最常得见的“捉迷藏大叔”,两人在那几年宫中时光里结下了一份不浅的情义。

    对于这一点,身为皇帝的王炽当然是乐见的。厉盖是他义结金兰的兄弟挚友,如果他没做皇帝,即便做到戍边大将的位置,也还是极有可能要让自己的儿子拜厉盖为义叔的。

    至于厉盖本人,在身边没有其余的侍人时,不需要有太多身份规矩上的承担,他便也坦然接受了二皇子王泓对他的这份侄辈亲近。他的家中没有妻老,膝下没有子女,人倒中年,有时也会想一想这方面的事情,然后迁移一些感情到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身上。

    关于女刺客被救走的事情,厉盖并不准备向王泓说得太多,但凡惊险的事情,还是交由他自己去做好了。

    有些勉强的一笑之后,对于那女刺客的事情,厉盖只挑了一两句不轻不重的话说了,然后他的目光就在王泓前几天受伤的手上停了停,再开口时岔开了话题:“旧伤变新伤,却绝不可大意。”

    二皇子王泓含笑说道:“已经由御医重新包扎过,他们也像这样叮嘱了,不碍事。”

    “你的气色不太好,还是前几天受伤那次,伤了元气。最好是一次将伤养好,不要像今天这样反复伤情。嗯……”这番话说到最后,向来话简事明的厉盖语气里竟忽然有了一丝犹疑不定的调韵,“像你这样伤在手上,应该用一根带子将小臂挂起来,这样就能好得快一些。”

    厉盖已经有多年没有在打斗中受过伤了,对这类经验的记忆也模糊了许多。

    但王泓则是听得笑了起来,点头说道:“御医也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脖子上挂个布环太没模样。就这样把手塞到袖子里不就成了?”

    厉盖看了看王泓左右手相交插在对面袖口里的样子,忽然也笑了。说道:“那也得是你的袖拢够宽大才行。”经这侄子辈的王泓调弄了一句,厉盖的心情也稍微放缓了些,便趁势接了一句。

    叔侄辈二人相互一笑,而在此同时。他们又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有事”的意味,渐渐又都各自敛了笑意。两人心里都很明白,今天下午发生在恒泰馆街区的事情并不能轻松对待,此时的厉盖也没有多余时间用来闲聊。

    “陛下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厉盖有事要急着回统领府去安排,他便先一步开口问了关于皇帝这边他忧虑着的事。

    “回来后只简单洗漱就睡下了。关于你所问,我应该怎么细说才准确呢?御医那边只说父皇因为被废墟掩埋了片刻,缺气伤肺,又呛了烟火气,所以身外虽然无伤,但灼伤在内腑。会有心痛的症状,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王泓说到这里,眼中浮现一丝疑色,声音微顿后就接着又道:“听厉叔叔方才所言,似乎对医理也略知一二。那么由厉叔叔看来,御医们的诊断是否准确呢?”

    厉盖微微摇头说道:“我是习武之人,对穴位的了解比较全面,对脉搏的诊断也能知些皮毛,但却不如真正的医者那样钻研过药理医理。不过,听你刚才所言,御医的诊断结论也是中规中矩。陛下现在的确需要静养。”

    听到厉盖认同了御医的诊断结果,二皇子王泓眼中的疑色不但未退,反有增加,变成了一种近似质疑的眼色,他的语调依然保持平静地说道:“准确的结果是这样么?你说了‘中规中矩’四字,我却不免怀疑。”

    在厉盖心里。对王炽伤势的诊断,的确有着一份与御医诊断不同的结果,但他此时还不能完全确定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所以他不方便立即在王泓面前解释自己的这个观点。

    他想起那两个可能与王炽受了同等内伤的近卫,现在那两人就在统领府里接受治疗。他必须回去一趟,从他们二人的诊断来确定他对王炽伤势的揣度。他总不能拿王炽的身体做尝试,这也是他将那两名皇宫侍卫送去了统领府的一个原因。

    “陛下的确受了一些内伤,对于习武之人而言,这样的事偶尔难免会发生。”稍许斟酌过后,厉盖终于开口,但只拣了几句轻浅的话,暂时叫王泓安心,“静养自然是最好的康复办法,这个御医并未说错。另外,与陛下几乎在同时受伤的,还有两名近卫。我需要回去探清他们的伤势,才能确定一些事情,二殿下若信我,就再等我一天。”

    王泓忽然叹了口气,声音微沙地道:“我当然相信厉叔叔。”

    得知王炽此时的身体状况还算稳定,又以几句话将二皇子王泓的心也稳了稳,厉盖便宣声告辞了。

    王泓要送厉盖一段路,被他婉言劝阻。目送厉盖快步走远,在宫灯渐起的皇家园林回廊里,王泓的脸色渐趋清冷,眼底漫现浓厚的倦意。

    就在六角亭下水渍未干的石桌旁坐了良久,他才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起身,慢慢走去暖阁再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才慢慢出来,拖着沉重的步履向华阳宫行去。

    王泓从暖阁所在的皇家园林东门慢慢离开之后,没隔多久,园子的北门打头进来两个宫女,手里分别拎着一只琉璃灯罩的灯笼,然后就是德妃那一身凤钗凰袍鹿皮厚底靴迈了进来。

    在离暖阁的门还有十几步距离时,德妃就挥手将身畔簇拥服侍的宫人全部留在回廊里,她一个人轻步进了暖阁。

    王炽回宫后没有歇在寝殿,而是歇在了南大院的暖阁,这也是遵了御医嘱咐的选择。

    南大院不算大,但却非常的安静,因为这里的守卫工作十分严苛,如果陛下需要安静的环境,南大院的几十影卫可以随时将院外百步范围里的噪音源清理干净。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平时即便有宫人路过这附近,都要刻意绕开些走。因为宫人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在里面,什么时候需要安静而支派那些如蝙蝠一样的黑衣人清理四野。一不留神。自己就像兔子一样被鹰叼起,远远丢了出去。

    从王炽回宫的消息传开后,也很有几个人来探视过,但都未能迈过南大院的外墙。就被几个黑衣人请走了。

    十多年前王炽还在北疆戍守边防时,出了一门正妻,也娶了几个妾室,一共育有二女三子。大儿子早年夭亡,三儿子常年不在家留住,最小的女儿还一直搁在皇宫这个大家庭的外头,还在犯愁怎样招回。如今宫里,王炽最亲近的人,就只有大女儿王晴,二儿子王泓。再就是宠妃萧婉婷。

    对于这三个人,南大院的影卫们当然不可硬拦了。

    二皇子王泓是与皇帝一起回来的。而皇帝刚在暖阁歇下不久,公主王晴就赶来了。但因为她看见父亲因伤而难受的样子,便止不住地流泪,王泓忧心她哀戚过重伤了身子。很快做主,支了两个嬷嬷把她劝回她的寝殿去了。

    至于德妃为何姗姗来迟,这可以理解为夫妻之间总需要有一个独处的环境,才好说说体己话。

    何况二皇子也并未在暖阁多逗留,仔细计算起来,德妃也只是晚到了半个时辰。

    暖阁里服侍的宫人寥寥只有三个,不过此时安睡在御榻上的皇帝王炽也不需要什么服侍。只要环境里继续保持安静就行了。

    暖阁内的三个宫人无声向德妃行礼,起身后就被她一个眼神指去了阁外。

    室内只有一卧一立的两人了,德妃萧婉婷站在榻外三步距离,静静望着鼻息均匀熟睡过去的皇帝丈夫,如此过了片刻,她才迈近这三步距离。身子贴近榻沿蹲下,轻轻握起了丈夫放在了锦被外头的那只手。

    胸腹间还在阵阵起着隐痛的王炽其实睡得很浅,感觉到手被什么温暖而有些湿意的东西握住——此时任何事物与他接触都会令他觉得有些不适——于是闭着眼睛的他只靠一个潜意识微微挣了挣手。

    他这个突然而来的细微动作着实惊了萧婉婷一下。

    片刻后,确定了丈夫这一甩手只是无意识里的举动,萧婉婷轻轻舒了口气。但心绪还是有些被搅乱了。将丈夫的手放回锦被内,有将他肩膀两边的被角掖了掖,萧婉婷就从榻边站起身来,眼神里浮出一丝复杂意味。

    你刚才做梦了么?

    梦中的你,刚才以为握住你手的人是谁呢?

    或者应该说,当我握住你的手时,你在梦中看见的人,是不是我呢?

    萧婉婷一次在心中问出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没有从口中发出半字声响,既有些像是在问丈夫王炽,又有些像是在质疑自己在王家扮演的某个角色。

    如此静立了良久,萧婉婷才有了一个动作,抬起垂在身侧的双手揉了揉。

    这双手刚才握过丈夫的手,却仿佛没能带下来丝毫温度。

    不知道是因为丈夫那一向火热的手,在他今天晚归后,因为受伤的缘故,一直有些冰凉;还是因为刚才她握着他的手时,他忽然挣了一下,便将她心里那丝柔那份暖给挣散了……

    酒后吐真言,梦中话更真。

    王炽刚才的那个举动虽然很轻微短暂,

    但对萧婉婷而言,那却是相当于从他心底里发出来的一个讯息……拒绝。

    这是嫁给王炽十四年以来,萧婉婷藏在心中最深处也是最难消抹的一丝惊惶哀虑。

    尽管随着那个女人的死去,她不用再担心,因为这惊惶的原因可能会让她地位不保。但在那个女人从这世上消失之后,并未安生愉快的过多久,萧婉婷就再度惊惶哀虑起来。

    因为她发现那个女人的魂住进了王炽心里,而她无力再为此做什么改变什么。

    如何杀死住在王炽心底深处的那一丝魂儿?

    萧婉婷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位置,那处的衣料上正绣到一支凰羽,层层叠叠,五彩绚烂。凰羽的尖端还串着一片椭圆形金箔,金箔的中间又嵌入一颗珍珠。为了着装的舒适度,不可太重压身,所以这串在衣服上的珍珠颗粒并不大,但却一定要有足够的生长年份。才能够光泽明亮。

    这套华服,还是去年中元节,由江南丝绸商和碧莲湖珍珠养殖大户联手进献的贡品。

    然而说是贡品,只看这衣服的尺寸之精细。明摆着就是专门给萧婉婷量身定做的礼服。

    论这华服隐隐显露的身阶,宫闱里其他的贵嫔才人们也穿不上,但四妃之一的萧婉婷穿上了这套华服,之后仍也没有封后。

    也不知道是因为王炽太过忙碌于国事,还是他对于后宫之事本就一副粗枝大叶的态度,除去礼部官员提过几次,他才在早些年办的几次选秀事件中给后宫添了几位贵嫔,除此之外便再无动作。任那些新入宫的女子或温柔清雅或婉约娴淑或花枝招展……王炽仍是临幸得少,那些女子无一个提升过身份。

    ——当然,这一点可能跟她们的肚子不争气是有一定关联的。而论到这类事。实际上萧婉婷负有一些推却不开的“功劳”。

    王炽的三儿子虽然常常不回家,不知游居于天下何处,但二儿子王泓一直住在皇宫,待在帝王身边。如果不是因为这位二殿下一直病病弱弱的样子,显然他极有可能就是储君了。

    朝中也还有一部分官员私底里有着另一份猜度。若非陛下还有一个三皇子,也许二皇子就算再病弱也会早早被立储。不论如何,两位皇子至今无一人封王封地,这种封储位的可能便是均衡的。

    而时至如今,这种均衡的可能还保持着旧态,两位皇子都到了真正要开始研究此事的年纪。令陛下欣慰的是,二殿下的身体状况渐有好转。礼部的官员却有些头疼。摸不透陛下的心意。

    就国朝千秋大计而言,尽管二殿下如今的身体状况比往昔强健许多,可隐忧仍在。

    做皇帝每天的工作量是很大的,人们常谈皇帝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严格来说,这套服侍的章程是为了让一国主君有更健康的体格和更多的时间处理国家事务,而非仅是为了享受。

    做一个勤劳的君主,不能没有良好的身体基石。而反观历朝君王,刚登基时英姿勃发气势极盛。但或许做了几年后,就一身是病,心疲神劳。

    朝中大员偶尔有大事要进宫直奏陛下,或逢陛下去了别处,有时就需要拜托二殿下支人去找。皇宫是陛下的家,也只有他的家人可以随意走动。近几年来,通过这一类点滴相处,朝中大部分官员对那位深居简出的二殿下倒并不陌生,对他的人品性格也满口称道,但……对于封储之事,众人心里又都有一丝顾虑。

    一个健康的人,做了皇帝都能把自己耗损成这样,更何谈一个本来就身体素质差的人,坐上那个位置后会如何。

    至于那位三殿下,他能常年过着游历四方的生活,身体素质自然无话可说,但他回宫的时间太少,另一个问题便突显出来,他的人品以及治国之能如何?礼部官员对此几乎找不到思考的凭倚。

    但不论如何,对于皇帝的家务事,朝中众臣工的瞄准目标已经改变,几年前他们鼓动礼部找由头给皇帝办选秀大礼的意头早就落伍了。朝中众臣,连礼部也跳了进去,就等着陛下立储的决议,后宫这一块儿的事务,几乎无人再提,更是日渐清冷。

    也许要等到太子位定,后宫会因为太子选妃而再次热闹起来。

    可是,若从一个女人的视角观察这后宫冷清的根本原因,德妃萧婉婷心里却一直认为,皇帝王炽对新选入宫的淑女美人感情比较淡薄,主要原因还是他心里放感情的那片区域,早已被一个女人占满了。连自己都很难进到那里,更逞论那些才浅简见过王炽几眼的新人了。

    因为心里已经有人了,才会不羡其它花草。除此之外,什么都是虚的。王炽今年也才将满四十岁,他人还正值壮盛之年,怎么会不需要女人?萧婉婷禁不住愤恨且坚定地认为,只可能是他心底里的那个女人的影子在作怪!

    可要怎样做,才能杀死一条住在一个人心里的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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