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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酒将竹筒放回柴堆上,同时随口讲解了一句:“催炉火才用蒲扇,灶里却是扇不得。一来不易将风扇进去,二来就算强扇进去了,同时也会卷许多柴灰出来,这样烟尘弥漫的厨屋难得做出什么好饭菜。”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但在短暂的焦虑后,她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

    “我果然没有烧灶的天赋,可他们几个都坚决不信,不过……现在他们应该能亲眼见证了。”林杉继续翻书,嘴角上挑,虽然没有说什么委婉话语,但厨屋内刚才干枯的气氛陡然就温润起来。

    一面墙砌得再无缝,要让阳光穿透它,其实只需要搬开一块砖的空间。

    林杉暂时停止了翻书,取过立靠在灶台旁的一把火钳,握着拨了拨灶膛里堆在一起烧的稿册。紧接着他又学着陈酒刚才的样子,拿起那支搁在柴堆上的竹制吹气筒……

    其实无论是坐堂办案或者是下堂造饭,都没有绝对的男女专职划分。只是古来有些人为了冠冕堂皇的偷懒,而捏了一套教化规矩——当然这规矩也不全是为了把女人锁在堂下活动范围,还丢出了一些别的枷锁——总之许多事情并非男人就做不得了,譬如这烧火做饭,不是学不会,不是做了就会被什么念力诅咒,而是要一个男人愿意这么做。

    从心底里愿意这么做,林杉模仿陈酒,学得很快。

    如果是学她炒菜,可能还需要更多的经验积累,但烧火这活儿……如果只是烧本来就干燥易燃的纸质文稿,只要他不像刚才那样分心它顾,断然没有只冒烟不起火的道理。

    灶膛里的火光明亮起来,厨屋里的烟气很快也消散了大半。

    林杉侧身搁下竹筒,回过头来。就看见站在灶台旁的陈酒眼神有些呆愣地望着自己。

    林杉随口问道:“看什么?”随意又拣起一册文稿。

    “看你。”陈酒痴痴愣愣地回答,依然站在原处。

    “嗯?”林杉正准备翻书的手微滞,忽然冒出一句:“是不是脸上沾了什么?”说罢就觉得脸上好像有某处在发痒,便伸手指刮了刮。

    这一刮。倒真将手指上沾的一丝柴灰抹到了脸上。

    望着林杉脸上仿佛多了一撇黑色猫须,陈酒“噗嗤”一声没忍住笑,终于不再呆呆站在灶台旁,她取出掖在袖子里的手帕,先去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将其打湿,然后走回来,再次在林杉身边蹲下,攥着手帕替他擦脸。

    眼前的这个男人脸上又有了温和的微笑。

    因为近在咫尺,陈酒觉得这份和煦几乎快要在眼前化开,有些要晃花了她的眼。

    还好她与他不是一直这么对视下去。

    陈酒在目光浮动间。眼角余光忽然睹见林杉袖摆沾染的一点殷红,想起他刚才忽然呛咳出的那团粘结的心血,她心里绞疼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默默告诉自己,必须放开心里的结,同时也必须想办法打开心外的结。

    林杉胸前衣襟还留有皱痕。那是他刚才自己抓的。陈酒略微迟疑了一下,就伸手过去抚了抚,并借题问道:“你刚才怎么了?以前你只是在伤势较重的那段日子常常这样,老药师说你那时是身体缺血,在你伤愈后已经有将近一年时间没有再犯了,现在这又是怎么了?”

    林杉没有开口说劝慰她的话,而是意思比较直接地说道:“其实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是么?你知道我这病不在身上,在心里。”

    他说这话要是给廖世听去,八成得把理论智力极强的资深药师给弄糊涂了。什么在心上不在身上?身心不是一体的么?

    但陈酒听得明白,他话里的那个身与心常常疏离,他常常都是在用他习惯了的理智处理事情,极少或者根本没有只凭心意去抉择。因为他的情感只要触碰到心里的某处封禁。就会变得非常脆弱易碎。

    女人天生感性,而陈酒除了拥有女人思维中的细腻感性,她还是一个知道林杉许多过往之事的在知己与爱人之间不断摇摆找不到自己身份定位的女人。

    所以当她听到他用似问非问语调回应她的那句话时,她怔住了:原来他亦自知。

    林杉当然知道自己的心病在什么地方。

    若在以前,他只会选择避开触碰那片地方。但在今天,在拥住眼前这个女子的时候,他忽然暗暗就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了一次不逃避,至少在今天,他要直面一次。

    心里的那种不适感又涌现出来,林杉停下翻书的动作,握着稿册的手渐渐收紧,他微垂眼帘说道:“我的心里住了一个女人,这是不止你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她在那儿住了十多年了,若一时间要驱走她,为此挨一刀剐不也正常。”

    “可是……我看不得你再为了一个已经消失了那么多年的影子来伤害自己……”微湿的手帕滑落地上,陈酒已经顾不得去捡,她紧紧抓住了林杉轻轻覆在膝头的一只手,触指微凉,“我一直就在你身边,为什么你的注意力就只能一直在自己心里那个影子上?我看你皱眉疲倦,心里也会难受,但你能感受到我的这些感受吗?”

    林杉的视线垂落,看不清楚他此时眼中有如何的波澜,他只是肩膀忽然僵硬了一下,这点细微处的反应在极为靠近他的陈酒眼里得到了放大。

    “为什么就不能尝试遗忘呢?”陈酒追问,“我能感觉得到,你一直在为她背负罪责,可是你有什么地方做得对不起她?我只觉得,如果她还活着,不但不能责怪你,还应该感激你。如果不是你的坚持和这么多年的付出,她的女儿恐怕很难健康长大。”

    “不,我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林杉轻轻叹了口气,胸臆中那股难受感觉渐渐越来越明显,他不得不略微撇开话题,让自己缓一缓。“那个已经不能长个头但舌头却还能长的老鬼有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师门里某项规定?”

    陈酒当然无比清楚的记得,就在前几天,廖世解释给她听的那几句话。因为虽然只是一些片段的讲解。却解开了陈酒心里一个最大的疑团,一个无论她如何努力接近,林杉都无动于衷的原因。

    面对他的疑问,陈酒在点点头的同时又问道:“只是因为这个?即便你曾经拒绝过她,但她后来嫁给了皇帝,封号贤妃,已经得到了幸福。”

    “曾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林杉声音低沉地说道,“她也如此觉得,如果嫁给皇帝,身份地位锦衣玉食都有了。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起来的。但她失败了,所以她没有获得幸福。”

    “可这样的失败就能说全是你的责任吗?”陈酒本来是站在林杉的阵营上看待此事,但当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自责的意味,她便忍不住替他辨屈,“她的失败。也可能是因为婚姻里的两个人,有一方不够深爱,或者两个人都只是在形势上走到了一起。不难想象,一个帝王,爱的东西太多,但他的身份又间接要求他必须博爱,可博爱也许就是一种最大的薄情;而一个女人如果没有足够的爱。何况又是那样一个有决断主见的女人,她当然不会轻易妥协。”

    陈酒的话令林杉收获了一些陌生但剔透的见解,可他心里的歉疚感不但没有得到梳理,反而愈渐增长。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如果我没有拒绝她,她不必进行这样危险的尝试。”

    “危险的尝试?”陈酒疑惑了一句。

    林杉轻轻说道:“十多年前。我刚刚离开大荒山的时候,她虽然已经与王炽走得很近了,但她把他当做知己朋友。那时她常说两句话,一是女子也可以与男子成为知交,二是她绝不会嫁给一个皇帝。”

    再未遭火焚以前。大荒山一直是神秘的北篱学派筑庐地,雄峰刺云霄,阴阳割昏晓。在草庐跟着师父北篱老人学习的日子,虽然偶尔也会觉得枯燥,但比起后来的这些经历,林杉始终觉得那段山里的生活才是他人生中最平静宁和的段落。

    但一个人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不可能只有一个色调,而学承自那个古老学派的他也注定避不开一番风云敲打。

    然而此生林杉最为困扰的其实不是他学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而是一个情字。

    北篱学派严令禁止的情字,在他最和谐的人生段落里,由一个也正值最无忧年纪的女子悄然种在他心里。

    也许是那天雨下得太大,吵得他忽略了自己心里的这点动静;或者也可能是雨滴这种天降之灵,催发了那份由嫣然巧笑传递而来的如雾氛围吧!

    然而直到彻底失去了的时候,他才迟到的承认了那个字。

    可承认了这种失去,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

    林杉舒了口气,然后才接着说道:“她解释说嫁给皇帝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直到她逝去了,我才……”

    思及自己误人一生,又思及已经快要查出真相的叶子青的死因,林杉忽然感觉到心中有如撕裂一般的痛楚。他强忍着没有继续开口说话,实际喉头已经涌上一股腥咸,碾紧的嘴唇微微发白。

    他还是没能完全藏住,一丝殷红悄然溢出唇角,刺痛了身畔女子的心神。

    “不说了…也不要再想了,我不想看着你再难过……”陈酒抖着手探了探林杉两边衣袖。伤愈后的他身体大不如从前,汗巾也常带在身上。找出那折叠得四方齐整的汗巾递向他,她就又道:“老药师说气郁伤肺,有时不妨试着将积气发散出来,或许会比忍着要舒服些。”

    林杉接过陈酒递来的汗巾,默然擦了擦嘴角,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诵念《地物经》第十九篇来镇定心神,他只是什么也不再说了。

    他来北边是有重任在肩的,他并不想在这个时段为了处理一些陈年旧事而给自己再添担子。他此时才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了心里封藏的那一个字,高估了自己淡忘的能力。此去经年,自己其实还是没能做到淡忘那个影子。

    不思不言的确是冷却情绪的一种方式。

    陈酒见他的情绪终于平顺下去,虽然她还并未求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忌于继续再问了。

    时隔多年,她跟在林杉身边。身份非妻非友含混不明,一直处于被动地位,她有些以为这真的是与自己不够主动有关。廖世是前几天对她说的那番话,而在那之后她就一直在思索。在积攒勇气。现在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可却没想到只是几句话的工夫,就将林杉激成这样。

    她有些害怕,心里的那点勇气已经开始摇摆,伴随着勇气像被风打折的草一样耷拉下来的是她的那一丁点自信……自己不离不弃十多年,还是不如他心里那道影子重要。

    无声一叹,陈酒将目光从林杉脸上挪开,没什么主意地掠过灶膛。又有一会儿没管这膛口里的火,火势便黯然了许多。陈酒迟疑了一下,然后就信手在身畔箱子里拣了一册废稿。将要往灶膛口里扔。

    可就在这时,她捏着书的手忽然被侧面伸来的另一只手握住。

    陈酒微怔,就听林杉说道:“这本还未翻过。”

    如果是寻常女子在面对这阻拦话语时,可能免不了有些敏感而多疑,为自己连他的一册废稿都不许碰而觉得心里憋屈。但陈酒此时丝毫未动这种忸怩的念头。

    也许是因为她少年艰苦。面对许多事情她必须像男儿汉那样去思考选择,才能承担下来独自生活的压力。也有可能是因为她与林杉相伴同行得久了,心性上有了一些互为重修的地方,让她能更为理智的思考。此时她只是忽然想到林杉焚书的一些细节,都是先翻过再才烧。

    但是他翻书的速度未免太快了,那不像是在阅读,而像是在……找什么?

    陈酒将手中的废稿册子交给林杉。然后就见他又翻了起来,正面向后翻一次,再倒向又翻一次,他才将那本废稿册丢进了灶膛。

    陈酒在一旁握着火钳探进去将火势拨高了些,然后她就回头看向林杉,轻声问道:“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嗯。在找一封信。”林杉没有对陈酒隐瞒,“三年前江潮拿着要挟我,说如果我半路送他回京,他就要毁掉的那封信。”

    陈酒想了想,然后说道:“看来你当时不屑的情绪是装出来的。其实那封信真的很重要,否则你现在不会这样仔细的寻找。”

    林杉徐徐说道:“如果能保存下来,当然是有比没有好,但如果必须为了什么原则而失掉它,那就失掉吧,其实也不是特别的重要。”

    “可是你后来还是同意了江潮的跟随,你还是为那封信改变了一个最初的决定。”虽然在三年前,对于那封信,林杉只略微提了几句,但陈酒将他说过的那几句话记得很清楚,所以她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重要之处也在于此。

    “我帮你一起找吧。”陈酒换转了话题,略微顿声后,她忽然笑了笑,又道:“相信我除了心儿灵,手也巧。”

    林杉忽然也笑了,说道:“找东西也需要心灵手巧?”

    陈酒神色一动,佯装恼火地道:“你要是不许我帮这点儿忙,就是嫌我人蠢手僵。”

    “这是什么理论……”林杉脸上的笑容微僵,过了片刻他才又道:“那好吧,我不嫌你。”

    我不嫌你。

    只是这四个字,即使得陈酒内心升起一股融融暖意,仿佛在之前那番对问中聚起的种种酸涩失望痛苦全都被溶解。

    她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希望他能给她的并不多。

    略微垂首,陈酒的嘴角勾起一丝淡笑,不再做声的翻书。

    如此过了片刻,陈酒心中的那团温柔暖意渐渐沉淀,她忽然想起一个刚才忽略了的问题,当即问道:“对了,林大哥,我记得你以前没有在书册里夹东西的习惯,你曾经还贬斥过,说这样容易造成遗失……怎么会以这种方式把信藏不见了呢?”

    “其它地方都找过,都未找到。虽然不确定是不是某天失神夹在书里了,但找一找才能真正排除这种可能。”林杉保持着垂目翻书的姿势,徐徐说道。“有一些坏习惯一旦学会了,很可能就比好的习惯更难改变。我离开师门学派离开京都官场有十多年,过久了无拘无束的生活,自然生出些陋习也是避开不了的。”

    林杉的这番话说得理据分明。但陈酒听着这话,脑海里却冒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陈酒当然见过叶子青。

    虽然只是寥寥几面,却次次印象深刻。

    若非这个女子背后的家族金山堪能给当时的南周国库施压,故而虽无功名在身,却仍具有不低的社会地位;若非这个女子在战争灾年以私力救济逃难饥民,故而算计商界同行的手段虽然有些龌龊,但世间感谢她的人总是远多过记恨她的那伶仃数人;若非她冒着许多非议坚决收购以及改变了那座红坊的经营方式,故而楼中的女子虽然未离开欢场,但至少能拥有一些自己的选择,娱人悦己的选择……若非如此。那个女子还真是一身的陋习,至少在当世人眼中如是。

    从开办青楼花坊的妙龄女老板,到后来先孕后嫁的贤妃娘娘,那个女子身上不仅有当世人眼中许许多多的陋习,并且她从来只会以她的陋习破解改变身边人的优良修养。而不太容易因为身边人的习惯去改变自己。

    不过,不见林杉提及至此,陈酒即便心有所想,也不会明说。

    她只是在沉默了片刻后忽然说了一句:“如果我身上有许多的坏习惯,你是不是会厌弃疏远我?”

    林杉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她为什么会忽然说这句话,略微迟疑后。他平静说道:“你并无不好,我也并不厌烦你。”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说出口的话,很少徘徊在“如果”当中。

    但他如此满含确定意味的话却没能让陈酒觉得满意。

    陈酒低头低声喃喃说道:“不厌烦并不等于喜欢。”

    林杉也再次垂下目光,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就在这时。翻书速速越来越慢的陈酒忽然就见眼前一花,一只极薄的信封出现在她手中那册废稿的扉页间,显然是时间太久致使那原本是白色的信封已经泛黄,信封上点滴污迹颜色晦暗,似为血迹——正是三年前江潮拿着要挟林杉的那封信。

    叶子青写过许多的账页。上面全是如泥鳅一样扭在一起的古怪“字体”,她写的方框文字并不多。一来因为她不怎么喜欢用那种含蓄的方式与人交流,哪怕她还是未出阁的闺女,也总是有话当面与人说;二来,她的字实在有些丑得找不到词来恭维,而她似乎在写字这方面颇为爱惜面子。

    能拿到叶子青手书的人,林杉是那寥寥几人当中的一个。

    陈酒翻书的手滞住,不仅没有继续翻,而且也没有去拿那封信,也没有出声提示林杉。

    她的眼中浮生一丝迟疑些许犹豫。

    灶膛里的火在灶前两人的“努力”下,已经燃烧得极为旺盛,灶台上密盖的铁锅里水米已经开始发出轻微响声……这个时候,如果她一扬手将那本废稿连着夹带的那封包含了林杉追忆的旧信丢进灶膛里,便瞬间淹没在火海中,而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十多次,此时微垂目光还在沉思的林杉不会看出异样。

    烧掉这封信,眼前这个忆情如金的男人便会少掉一样承继追忆的东西……继而就能令他心里那道挥之不去的影子也淡掉一些?

    然而陈酒最终并没有真的这么做。

    爱与忠诚本是一体的,有多爱一个人,就有多深沉的爱与被爱,不论世间情侣中是否有别样狡诈的存在,至少陈酒必然是忠诚于自己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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