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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晨,天际泛白,妃景地岭起了雾,白色的雾气缭绕,于外人当是一番仙道美景,于林中的十人,却是又一步危机。乌鸦“嘎嘎”叫着,扑棱翅膀飞向天际,惊得树叶哗啦啦地掉落。似乎有什么正在苏醒,在暗沉的妃景地岭上弥漫出一线杀机。

    “都醒醒,”叶君胤操起扔在地上的剑,“今日起雾,我们在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山腰。”

    没有干粮。剩下的几个人,已经一夜没有吃东西。

    在这一非常时刻,谁都对此闭口不提。

    “主子,越是靠近帝陵越是毒物密集。”羽卫中有一人开口说道。

    云宋闻声看过去,说话的是个极其健硕的羽卫,皮肤黝黑,一双眼炯炯有神,像是常年历经风雨。云宋知道,他早已经过了战场的洗礼。

    “由得书上瞎说。若是越靠近帝陵毒物越多,那历代皇帝下葬时如何进入帝陵?必定是皇族欲盖弥彰,不当真!”叶君胤沉寂如水的眸光迸发出一丝自信,他想出去回到宁都的想法,从未如此鲜明和迫切。

    “我真是,总委屈你……”他的一双眼紧紧盯着起身的云宋,“看来,我也委实不如他。”

    云宋眨眨眼,再抬起头时叶君胤已经首先走在了最前面,天色泛白却阴郁,她回头看向东南方,那里一片墨色。

    “我们先找些吃食,再寻个山洞。东南边如此阴沉,想必今日还会下雨。”云宋跟上叶君胤的步子,继续向山里走去。

    一听吃食,方才说话的羽卫肚子“咕噜”一声,其他人纷纷怨怪地看向他。

    “大顺,你就不能忍着点!”

    云宋心里一阵好笑,原来那人叫“大顺”。

    “也无妨,人生在世,除了活着便没有其他要紧事,若是饿死了,岂不是闹笑话?”云宋从路边拾了跟树枝,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敲打地面。

    “姑娘,你这是干啥子?”大顺不着边际地抓了抓头。

    “抓蛇。”云宋道。

    在丛林里若想找些垫饥的吃食,那只有肉了。前世在雨林里,锥的夺命追蛇使得三人每天都有蛇肉吃,以此在雨林中活了下来。在京城翻云覆雨弄权筹谋,云宋竟忘了,曾几时,她也是个血性方刚、不畏生死的女人。

    “都别动!”云宋不经意一抬头,叶君胤身后耸立的树上,一根黑色的枝子自树冠深处伸了出来,曲曲折折,直只叶君胤后心。

    众人只当那是根树枝,狐疑地看向云宋。

    雾越起越大,那根树枝似乎是向前挪了挪,叶君胤不敢妄动,而羽卫们也终于警醒过来,那哪里是什么树枝子,分明就是条黝黑的蟒蛇!单单听它吐信子发出的声响,便不难想象这条蛇有多大,怕是生吞一个人都不成问题。

    所有人都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云宋缓缓拔出赫月剑来,金属摩擦的声音惊动黑蟒立起了蛇头,如黑曜石般的蛇眼不知在观望着什么。

    云宋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距离,她离叶君胤有两尺距离,而那条巨蟒却更远些,且它是从树上蜿蜒下来,发动攻击需调动整个蛇身的肌肉。

    说时迟那时快,赫月剑毫不留情地从云宋手中飞旋而出,叶君胤趁势翻了个身半蹲在不远处。

    黑蟒见猎物跑了,缩了缩蛇头不做逗留,蛇身向树冠深处蠕动,满身黑鳞如同盔甲一般有序地开合。

    云宋的剑哪里肯放过它?赫月旋着的剑身“叮”地一声刺入黑蟒的半截蛇身中,黑蟒极其痛苦地扭了扭身子,后半截尾巴垂了下来,蛇头还在不断晃动,红色的蛇信子一会儿吐出来一会儿又缩回去。

    “之前我还担心我们这几个只能啃三块饼,看来今日运气不错!”云宋丝毫不在意女子的形象,上去拔下剑来,一手握着赫月,一手攥着还没死透的黑蟒。

    “姑娘,你怎么不弄死它?”大顺问。

    “等今日找个山洞,生了火再弄死。”

    大顺只当云宋是个女人,不敢亲自断了这条蛇的七寸,没想到云宋又说:“吃着新鲜。”

    山洞在不到山腰处便找好了,洞不大,遮雨却是足够了。

    “我猜十三定然要派人进来,只是现下传达他旨意的人仍旧在路上,”叶君胤又从羽卫那寻了个火折子,“若是不出意料,宁都到连郡,快马加鞭跑四日便到了。”

    今日已是第二日。

    妃景地岭越是往深处走越是危险重重,现下只是碰到狼蛇,若是再碰到山中的机关,后果不堪设想。

    “你十三弟压根没想让你从妃景地岭里出去。你若是死在这里,他大可以告诉你父皇,你是误会了他寻找你的一番心意,才不慎误入了这片死地。再者说,他不会用飞鸽传书吗?”外面的风打着旋刮起了地上浮沉的枯叶,惊雷乍响,震得整个妃景都动了一动。

    叶君胤点了一簇火,洞外电闪雷鸣,干巴巴的土被雨点浸湿了。雾气在雨中散开,雨水和着点泥泞往山下冲去,云宋徒手劈死了黑蟒,架在火上炙烤。叶君胤这等身份地位,再不济也没吃过蛇肉,起初只觉得难以入口,后来吃了竟觉得味道不错。

    “主子!主子你过来看!山下……”

    叶君胤闻声到洞口,一幕雨帘中,闪电映得他的背影忽明忽灭,外面的树木经风一吹左右摇摆。黑压压的天就在头顶,而天际远处的妃景地岭边际,惊雷如同劈开银河似的,红亮亮地升腾起一阵华光,像是地狱里熊熊的业火,瞬间便要吞噬众生万物。

    “叶无双,他竟敢焚帝陵!”叶君胤怒火中烧,一拳头狠狠砸在山石上。

    “只怕若是你死了,放火烧帝陵的罪就得落在你头上。”云宋摇摇头,不由叹了口气。

    “雨中不灭的火只有用油燃起来的火,我们快些赶路,待林子都烧干净了,叶无双兴许会派人上来。”

    一众人的身影没入漫漫雨帘中,逐渐消失。

    南楚的天正值多霜的节气,翠竹林的深翠色中一片薄薄的白霜。今日休沐,纳兰君止在王府中闲得紧,观着这楼阁万千,心却早已不在四方的景都里了。

    “主子,唤歌来信,未来世子妃和战王殿下已经离开鄂州两日,但……”青啼欲言又止。

    纳兰君止的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他偏头盯着青啼,一双眼灼灼的,“但是什么?”

    青啼低下头,“连郡一连两日没有他们的消息,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是他们二人还未到连郡便被发现了!”

    “近日太子无双连番调兵进入长野平原,唤歌怀疑,未来世子妃和战王被逼入了妃景地岭!”

    “你再说一遍!”那双好看的眉眼间有什么似乎要从眉骨里渗出来,她走后,他便再没睡过一天好觉,眼球如同碎了似的遍布血丝。

    青啼不敢再说下去,他不知道世子会做出什么来。

    良久,青啼听到一声叹息:“万不该让她离了我的视线。”

    妃景地岭中,火势如同一条火龙蔓延得极快,逢木便沾,通红的烈火烧出的黑烟自妃景地岭外围升起,随风向山顶覆去。云宋身后,到处都能听到树木倒下的巨响,倒下一棵树,便意味着他们少一分掩护。

    “慢着!”云宋盯着面前不同于走过的路,雨水很快被泥土吸收,而土上竟还冒出几个泥泡,路两旁的树被拦腰砍断,倒在泥泞里。

    “是沼泽。”叶君胤沉声,他的额发被雨水淋透紧紧贴着额角,一双有神的眼深深嵌入眼窝,抓着剑的指骨青白,湿透了的短衫和着漫天大雨滴答着水珠。

    云宋的疲累早已被冲没了影,此刻她脚下一轻,叶君胤的目光自始至终便没有离开她,待云宋借断树的力飞到对岸时,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所幸,这处沼泽并不宽,只要在中途借断木的力,凭这几人的武功,轻而易举便能到对岸去。

    垫后的是那个名叫“大顺”的羽卫。

    正当所有人都准备转身离开时,“啊”的一声惨叫传了过来,云宋当先回头,大顺的脚踝上盘着一条浑身翠绿、约摸一指粗的小蛇。

    应是大顺借力时不慎踩到了它,这才被它咬了。

    叶君胤返回身去救他,断木因不能长久承重已经开始下沉,叶君胤的一落使得二人又下沉了一些。

    云宋的脸色阴沉,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来:“竹叶青。”

    “主子你快回去!我的脚不能动了!”

    大顺捂着伤口嗷嗷直叫,云宋的脸已经冷得能结出冰霜,竹叶青的毒并不是急毒,相反,它的毒还有一定的潜伏期,只要赶在毒素彻底爆发前出山,还能想办法救治。但眼下,大顺运着内力,内力的游走使得毒素蔓延极快,才不到一刻就已经脚踝发麻,最后便只有一个结果

    ——死。

    大顺只看到一丝殷红的血线缓缓地从咬伤处轻轻荡荡飘涌上来,源源不断地,鲜血如同一条细细长长的线在皮肤下妖艳地摇曳,然后荡开,袅袅的白色雾气中,透明的红渐渐变成透明的黑。

    “我不走!大顺,你给我坚持住!本王不许你死!”

    断木缓缓下沉,云宋袖中的玉颜锦割裂雨帘缠住大顺粗壮的腰,她坚定地对叶君胤点点头,身体一轻,大顺的身体也顺势飞向对岸。

    火光蔓延,人声鼎沸。天空阴沉,正如一张残败的战旗,被电光无情撕碎。

    “不好,有人上来了。”云宋神色一变,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主子!你快走啊!”大顺捂着伤口,黝黑的脸上隐隐闪着泪光,“就是劳烦主子,每年给我那去了的老娘上柱香。”

    他低低地说完蓦地大喊一声:“六六!带主子走!”

    云宋死死咬住下唇,两行泪顺着眼眶溢出来。

    人在生死面前,总是脆弱得不像话。

    如果没有欲望的追逐,又哪里有舍与不舍。

    叶君胤的脸上有雨水,他只觉得今日的雨竟有些苦涩。

    妃景地岭里,除了火光和烧焦的树,不知还要葬送多少英魂。

    叶君胤恨啊,他巴不得将叶无双和皇后剥皮抽筋,不然怎么对得起新海?怎么与信子和大顺交代?

    那个抓着脑袋问云宋“姑娘,你干啥子”的健硕汉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生气。

    六六大顺。

    终究没有了大顺。

    想得到便一定要失去,上天是公平的,怎会因叶君胤命运多舛而有失偏颇?

    一日江山,无边孤寂,注定是他的命。

    叶君胤终于还是舍下大顺继续前进。叶无双的精兵已经急不可耐地进了山,再耽搁下去,一切全都会作废。

    活着,出去,回京。

    余下的九人仍旧游走在山中。大火烧了几近半面山,除了山腰到山顶的一片苍绿,山下光秃秃的,冒着青烟的枯树东倒西歪。

    叶君胤常年带兵,他回头粗略地估了估人数,搜山的兵少说也有五千人,云宋的唇角掠过一丝讥讽,对付他们区区九个人,也用得上五千精良的兵马。

    风回深谷,雨帘之中,黑压压的人群如墨色的浪汹涌着股向云宋九人,天际红光赤炎。一声沉雄长喝,叶君胤手中冷锋无咎,扬三尺水兴,他的脸犹如雕刻般五官分明,剑眉斜飞,目光清朗,此时愈发显得他俊美异常。

    “叶君胤!你干什么!”

    云宋爆喝一声,北越兵马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叶君胤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呼啸而来的人群,夹携着兼天怒愤,战局顿似鲸海起战浪,溃如狼原卷风。金戈异响,如长野妃景上已逝的英魂般壮阔。

    他提着剑,人动惊云,剑启始末,模糊的身影如雷霆浩元般狠狠砸进奔跑的兵马里。

    嘶哑声声,伴随微微一道光点而去的是七道黑色烟云,悚魄动心,举步癫狂。刀斩云影而过,歃血的仇恨在叶君胤的剑光间躁动。

    战场移百里,北越精兵手中的长枪甩着雨水与微红的血与刀剑交织在一处,云宋身上裹着披风,金蚕丝线上流淌着雨水。赫月剑莫名变得轻快起来,良久,云宋冲向正在杀伐的明光中。

    “云宋,回去!”叶君胤手中的剑并不停歇,“你若胆敢死在这……我就……”

    星散如斗落,光划似虹弯,凉风阴雨间,他只记得少女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反问他:“你就怎样?”

    堆积的尸体狰狞可怖,妃景似乎成了一片破碎的地岭,闪烁的光影角鼓争鸣,云宋的眼中氤氲成一幕惨红。

    五千兵马令剩下的羽卫们杀红了眼,纵使死,也要拉着敌人一起堕入业火,也要让他们同受灼烧。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铁汉碰击,死不旋踵,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嚎叫,整个山原被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

    “格老子的!滚!”不知是谁狂喝,身着黑衣的羽卫竟应声倒地,叶君胤双目通红,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六六!”

    那个叫六六的像是个孩子,他很开怀地笑了两声,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主子!保重!”

    战骨碎尽。

    纵是寒天冷,犹信,花开野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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