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相思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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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君止又拾起一张画，画里的小女孩跌坐在地上，满怀企盼地望着打开的木门，仿佛木门后是永生极乐，是安宁祥和。这张没有任何生机的画落至他眼底是那样逼真，他甚至能想象出小小女孩不敢拥抱光明的胆怯。
这世间何来光明？地狱虽美，却有无尽黑暗。
她每日都是这样生活的，佝偻于漫漫长夜，与一点昏黄烛光为伴，偶尔从土中扒出布老虎，时日一长连布老虎都被虫子啃咬，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没有任何疾病的人，皮肤上都是虫咬的痕迹，尽是血腥的疮痍。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能离开是这一生都不敢奢求的事。
纳兰君止闭上眼，眼眶中渗出两行苦涩的泪水，肝肠如被水银吞噬，寸寸欲断。他捂着那幅画歪歪斜斜地走到樊以舟面前，笑着说：“我想喝酒。”
硕大吴宫佳酿无数，馥郁的酒香飘得整个凤居宫都是，纳兰君止拿起一坛又一坛，明明刚烈的酒却怎么和清水一样？没有滋味没有滋味，若是有一点点滋味，大约也是苦味。这些个苦倒让他回味起当年求而不得的苦，馈她雪莲丹，赠她雪莲酿，雪莲最是涵养丹田，他算尽了破云诀大成所需要的一切，他用十年时间为她备好，如今所有都在他预料之中。
可是，人没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从黑夜喝至天际泛白，晨光熹微，露水的寒意在夏日里格外清凉，满殿的空坛砌在佛像脚下，散发出浓浓的酒香。他这一生从未酩酊大醉，从未剑折酒坛，然而今日——醉！醉倒在一地凉薄月色中，醉倒在花云游离间，怀抱万物而眠，佳期如梦中，仿佛娶她的日子就在睁眼后。
穿肠酒，枕戈柔，美中不足今方信。
这半个夜有人醉倒红尘，有人看他醉倒红尘。
云宋坐在凤居宫殿顶吹了一夜的风，她在满宫温暖的夏夜里，独自一人冰凉着。
要说人心冷暖，两世为人的她比谁都清楚，人心外本就铸就一道寒凉的壁垒，这层屏障永远不被打破，所以永远森严的固守着自我。她却相信总有人是特别的，这点相信让她抛却所有的冷漠勇往直前，可最终败给现实，凄凄惨惨，无人问津。
她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世外高人，高人救菜鸟于水深火热的桥段不过是让人们坚信光明的所在，光明却透不过人心的壁垒，所以人都以为外面的世界亦是黑暗的。她无法追索他们的过错，今天她所拥有的身份、地位和权利，没有一样不是他们给予，她的壁垒早被打破，所以她仍旧坚信光明。
可从此，她只能自己做自己的盖世英雄，一个人面对乱世的千军万马。
口口声声逆天而为，想要这乱世改朝换代，她何曾想过这便是注定？没有当初的地窖，也会有另一个柴房，没有相杀之仇也会有情深缘浅，谁能肯定另一条路尽头不是南墙？说不定她走了另一条路会遇上更多荆棘，那条路上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好在她走的这条路有人为某一段路途带来温暖。
馥郁的酒香自殿中飘了出来，云宋掀开一片瓦投注目光凝视殿里明紫色的身影，神情有些讶异——纳兰君止一生自律，竟主动喝起酒来。
“既然关心，为何决绝？”
她转头看向飞身上来的樊以舟，眼中有些无力的歉意和愧疚，“还是……不见得好。”明明就在眼前，却躲在暗处止步不前，好像一瞬间回到她初出祁山那会儿，二人敌我不明，每走一步都投鼠忌器。哪里是不明？只是她一个人不明白罢了。
“你要去哪？总得给他留个信。”樊以舟道。他本以为纳兰君止所作所为是为了报复，有哪个人失了父母、毁了心脉后还能待仇人之女为爱人？圣人都不能，纳兰君止却能。这是此生他见过最苦的情，作为旁观者而束手无策。
“哪也不去，”云宋笑了笑，“再留一阵。”
她自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滴水之仇睚眦必报，造成今天这局面的不是旁人，正是一宫专权的皇贵妃，若不是她当年好仗毙被宠幸的宫女宫妃，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怀有龙嗣，她的母亲不会为了保她躲到云莲山。她也本应是高贵的公主，却在地窖生活许久。
她倒想问问贵妃，这么多年她有没有梦到当年枉死的宫女妃子向她索命！
黑夜里，云宋悄悄溜出宫去，回到猎山行宫时天已大白。
想要解决贵妃而不露声势，就必须在无人注意时下手。如今的局势紧张，想要无人注意只能造势。没有什么势比新帝即位更为浩大——新帝即位，八方来朝，贵妃被废自刎而死还有谁会在意？那一帮大臣，恐怕只会在意新帝的贵妃。
如何促成新帝即位？
隔了几日，东宫突然传出消息——太子殿下病了。与此同时，宫外传开一则鬼神之说，称皇后娘娘为称霸后宫而领了别人家的孩子充作太子，如今太子日渐势大，上天看不过眼，便天降奇病让太子一病不起，并且当年流失在外的大皇女已经归来，新帝继位之期迫在眉睫。
云宋自然知道这怪力乱神之说是哪来的。彼时她叫云孤来猎山行宫，云孤的第一句话就承认了他并非皇后亲生，事情好办了许多，坊市流言很快透过厚重的宫门传入皇宫，皇后娘娘费尽心机营造的母仪天下、青灯古佛的形象一瞬间跌入云泥，无人知晓的深宫丑事似一道疤痕揭露在众人眼前。
最该说话的皇上也沉默了，十年前的前因后果他心中了然，他也放任皇后和樊以舟暗通曲款，他如何不知那是他亲姐？他已认定自己有罪，数年来沉醉梦魇，每每醒来他恨不得杀了自己杀了皇后，但他忍住了。
凤居宫就在眼前，他却不愿再前进一步，樊以舟冷冷地盯着他，眼睛里仿佛能掐出血一般，云菡就在殿里，守着那尊破败的佛像静默不语。她还有什么好说的？云宋不杀她，纳兰君止也不杀她，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心安理得，她一手毁了两个孩子的姻缘。
当年若非是她，涟漪不会代嫁，也就不会背负屠杀纳兰的血债。可涟漪有什么错？思子心切是错？还是另嫁他人是错？世事无常，涟漪没错，云宋没错，纳兰君止更是没错，错的是她，一切孽缘因她而起。
“你来了？”她轻轻的一声呢喃，一如当年她踏入凤居宫中时那样温柔，“是来杀我的吗？”
皇上往日里的颓靡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寒霜，“朕不怪你，当年若不是贵妃专宠，涟漪不会出逃，可贵妃为朕生了静云……”
云菡笑了起来，大声的、撕心裂肺的笑，笑着笑着便哭了，缓缓流下的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滴答在地上，“都是为年少轻狂付出过代价的人，皇上你又何必包庇她？生了静云又怎样？她手上的杀孽还少吗？”
皇上摇头，沉静的声音如苍茫钟声，“静云还在南楚，倘若她回来见不到母妃，定会认为是朕的大皇女所为，不是吗？”
云菡的笑声戛然而止，大皇女……眼前这个不伦不类的九五之尊竟是在为他的大皇女着想，她又岂能不知宫外这些天的鬼神之说就是云宋所传？而那大皇女将要即位的消息……竟由眼前这个自私到极致的男人散播。
他早就想好了吧——查出当年的事，扶正太子位，自己终日昏聩。这三件事缺了一样都不能让她相信她是真的瞒天过海了，查出真相秘而不宣，扶正太子以示对皇后的尊重，不理政事以表对太子的倚重。云宋是惨，可她有个为她打算、替她着想的父皇。
“哈哈哈哈……好啊，”云菡抬起手指着破晓黎明迎着太阳而生的这个男人，“怎么？要让我死？想把这段深宫丑事埋进黄土里？凭什么……我也是受害者……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带走这些？你不陪我去吗，皇上？”
“你不能动菡儿！”樊以舟伸出手挡在云菡身前，“当年的事菡儿没错，菡儿收留她们母女，又救她们出去……”
“收留？”皇上冷笑，“当年朕的大皇女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还用朕说吗？这满地的画，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明明是东吴最高贵的公主……”
云菡的面目狰狞起来，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身体贴在冰凉的佛像上，忽然，她嘲笑道：“你的大皇女？有谁会承认她？你想把皇位留给她，可是你有玉玺吗？你根本不是东吴的皇上呀，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一辈子，才是连狗都不如！狗尚且能决定自己生死，可是你的死都由不得你！纳兰君止不继承皇位一天，你就不能死！”
“好，既然你想担上残害贵妃的恶名，那你便担着吧！”皇上转身，苍穹已白，他道：“樊先生若不想死，尽早离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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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君止又拾起一张画，画里的小女孩跌坐在地上，满怀企盼地望着打开的木门，仿佛木门后是永生极乐，是安宁祥和。这张没有任何生机的画落至他眼底是那样逼真，他甚至能想象出小小女孩不敢拥抱光明的胆怯。
这世间何来光明？地狱虽美，却有无尽黑暗。
她每日都是这样生活的，佝偻于漫漫长夜，与一点昏黄烛光为伴，偶尔从土中扒出布老虎，时日一长连布老虎都被虫子啃咬，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没有任何疾病的人，皮肤上都是虫咬的痕迹，尽是血腥的疮痍。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能离开是这一生都不敢奢求的事。
纳兰君止闭上眼，眼眶中渗出两行苦涩的泪水，肝肠如被水银吞噬，寸寸欲断。他捂着那幅画歪歪斜斜地走到樊以舟面前，笑着说：“我想喝酒。”
硕大吴宫佳酿无数，馥郁的酒香飘得整个凤居宫都是，纳兰君止拿起一坛又一坛，明明刚烈的酒却怎么和清水一样？没有滋味没有滋味，若是有一点点滋味，大约也是苦味。这些个苦倒让他回味起当年求而不得的苦，馈她雪莲丹，赠她雪莲酿，雪莲最是涵养丹田，他算尽了破云诀大成所需要的一切，他用十年时间为她备好，如今所有都在他预料之中。
可是，人没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从黑夜喝至天际泛白，晨光熹微，露水的寒意在夏日里格外清凉，满殿的空坛砌在佛像脚下，散发出浓浓的酒香。他这一生从未酩酊大醉，从未剑折酒坛，然而今日——醉！醉倒在一地凉薄月色中，醉倒在花云游离间，怀抱万物而眠，佳期如梦中，仿佛娶她的日子就在睁眼后。
穿肠酒，枕戈柔，美中不足今方信。
这半个夜有人醉倒红尘，有人看他醉倒红尘。
云宋坐在凤居宫殿顶吹了一夜的风，她在满宫温暖的夏夜里，独自一人冰凉着。
要说人心冷暖，两世为人的她比谁都清楚，人心外本就铸就一道寒凉的壁垒，这层屏障永远不被打破，所以永远森严的固守着自我。她却相信总有人是特别的，这点相信让她抛却所有的冷漠勇往直前，可最终败给现实，凄凄惨惨，无人问津。
她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世外高人，高人救菜鸟于水深火热的桥段不过是让人们坚信光明的所在，光明却透不过人心的壁垒，所以人都以为外面的世界亦是黑暗的。她无法追索他们的过错，今天她所拥有的身份、地位和权利，没有一样不是他们给予，她的壁垒早被打破，所以她仍旧坚信光明。
可从此，她只能自己做自己的盖世英雄，一个人面对乱世的千军万马。
口口声声逆天而为，想要这乱世改朝换代，她何曾想过这便是注定？没有当初的地窖，也会有另一个柴房，没有相杀之仇也会有情深缘浅，谁能肯定另一条路尽头不是南墙？说不定她走了另一条路会遇上更多荆棘，那条路上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好在她走的这条路有人为某一段路途带来温暖。
馥郁的酒香自殿中飘了出来，云宋掀开一片瓦投注目光凝视殿里明紫色的身影，神情有些讶异——纳兰君止一生自律，竟主动喝起酒来。
“既然关心，为何决绝？”
她转头看向飞身上来的樊以舟，眼中有些无力的歉意和愧疚，“还是……不见得好。”明明就在眼前，却躲在暗处止步不前，好像一瞬间回到她初出祁山那会儿，二人敌我不明，每走一步都投鼠忌器。哪里是不明？只是她一个人不明白罢了。
“你要去哪？总得给他留个信。”樊以舟道。他本以为纳兰君止所作所为是为了报复，有哪个人失了父母、毁了心脉后还能待仇人之女为爱人？圣人都不能，纳兰君止却能。这是此生他见过最苦的情，作为旁观者而束手无策。
“哪也不去，”云宋笑了笑，“再留一阵。”
她自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滴水之仇睚眦必报，造成今天这局面的不是旁人，正是一宫专权的皇贵妃，若不是她当年好仗毙被宠幸的宫女宫妃，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怀有龙嗣，她的母亲不会为了保她躲到云莲山。她也本应是高贵的公主，却在地窖生活许久。
她倒想问问贵妃，这么多年她有没有梦到当年枉死的宫女妃子向她索命！
黑夜里，云宋悄悄溜出宫去，回到猎山行宫时天已大白。
想要解决贵妃而不露声势，就必须在无人注意时下手。如今的局势紧张，想要无人注意只能造势。没有什么势比新帝即位更为浩大——新帝即位，八方来朝，贵妃被废自刎而死还有谁会在意？那一帮大臣，恐怕只会在意新帝的贵妃。
如何促成新帝即位？
隔了几日，东宫突然传出消息——太子殿下病了。与此同时，宫外传开一则鬼神之说，称皇后娘娘为称霸后宫而领了别人家的孩子充作太子，如今太子日渐势大，上天看不过眼，便天降奇病让太子一病不起，并且当年流失在外的大皇女已经归来，新帝继位之期迫在眉睫。
云宋自然知道这怪力乱神之说是哪来的。彼时她叫云孤来猎山行宫，云孤的第一句话就承认了他并非皇后亲生，事情好办了许多，坊市流言很快透过厚重的宫门传入皇宫，皇后娘娘费尽心机营造的母仪天下、青灯古佛的形象一瞬间跌入云泥，无人知晓的深宫丑事似一道疤痕揭露在众人眼前。
最该说话的皇上也沉默了，十年前的前因后果他心中了然，他也放任皇后和樊以舟暗通曲款，他如何不知那是他亲姐？他已认定自己有罪，数年来沉醉梦魇，每每醒来他恨不得杀了自己杀了皇后，但他忍住了。
凤居宫就在眼前，他却不愿再前进一步，樊以舟冷冷地盯着他，眼睛里仿佛能掐出血一般，云菡就在殿里，守着那尊破败的佛像静默不语。她还有什么好说的？云宋不杀她，纳兰君止也不杀她，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心安理得，她一手毁了两个孩子的姻缘。
当年若非是她，涟漪不会代嫁，也就不会背负屠杀纳兰的血债。可涟漪有什么错？思子心切是错？还是另嫁他人是错？世事无常，涟漪没错，云宋没错，纳兰君止更是没错，错的是她，一切孽缘因她而起。
“你来了？”她轻轻的一声呢喃，一如当年她踏入凤居宫中时那样温柔，“是来杀我的吗？”
皇上往日里的颓靡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寒霜，“朕不怪你，当年若不是贵妃专宠，涟漪不会出逃，可贵妃为朕生了静云……”
云菡笑了起来，大声的、撕心裂肺的笑，笑着笑着便哭了，缓缓流下的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滴答在地上，“都是为年少轻狂付出过代价的人，皇上你又何必包庇她？生了静云又怎样？她手上的杀孽还少吗？”
皇上摇头，沉静的声音如苍茫钟声，“静云还在南楚，倘若她回来见不到母妃，定会认为是朕的大皇女所为，不是吗？”
云菡的笑声戛然而止，大皇女……眼前这个不伦不类的九五之尊竟是在为他的大皇女着想，她又岂能不知宫外这些天的鬼神之说就是云宋所传？而那大皇女将要即位的消息……竟由眼前这个自私到极致的男人散播。
他早就想好了吧——查出当年的事，扶正太子位，自己终日昏聩。这三件事缺了一样都不能让她相信她是真的瞒天过海了，查出真相秘而不宣，扶正太子以示对皇后的尊重，不理政事以表对太子的倚重。云宋是惨，可她有个为她打算、替她着想的父皇。
“哈哈哈哈……好啊，”云菡抬起手指着破晓黎明迎着太阳而生的这个男人，“怎么？要让我死？想把这段深宫丑事埋进黄土里？凭什么……我也是受害者……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带走这些？你不陪我去吗，皇上？”
“你不能动菡儿！”樊以舟伸出手挡在云菡身前，“当年的事菡儿没错，菡儿收留她们母女，又救她们出去……”
“收留？”皇上冷笑，“当年朕的大皇女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还用朕说吗？这满地的画，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明明是东吴最高贵的公主……”
云菡的面目狰狞起来，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身体贴在冰凉的佛像上，忽然，她嘲笑道：“你的大皇女？有谁会承认她？你想把皇位留给她，可是你有玉玺吗？你根本不是东吴的皇上呀，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一辈子，才是连狗都不如！狗尚且能决定自己生死，可是你的死都由不得你！纳兰君止不继承皇位一天，你就不能死！”
“好，既然你想担上残害贵妃的恶名，那你便担着吧！”皇上转身，苍穹已白，他道：“樊先生若不想死，尽早离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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