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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话大家来到山下,在路口处相互道别,一路是李老爷子、温庭筠及书生一家,随庄主向江边渡口去;一路赶着银车往汉阴驿。尹家父子自是陪着员外郎和义方,难分难舍要再送一程。几驾大车喔喔吁哨地开进驿站院子,本以为是高兴的凯旋,留守的人们会欢呼雀跃地迎出来,可院子里不见个人影,从屋子里传出悲切地哭泣声,“宋将军你醒醒,宋威!”

    这是怎么啦?宋威出事了?瞬间在回来的众人脑海里呈现出可怕的结论。两个疾医模样的老头子由蒯驿长送出来,白胡子背着褡裢的老人叹着气,“蒯头,准备后事吧,病入膏肓了,身患肠癖怎么还吃鳊鱼呢?不要命啦?”

    并肩而行的花白头发老者扯了下肩上的药箱,满是埋怨地嘟囔着,“作,不作不死。原本就有肠癖之症,导致长年血虚,又不知自律,胡吃海塞,病情恶化拉的全是脓血,现在已是深度昏迷了,这位将军挨不到天黑就得归西。”

    驿长跟着长吁短叹地伤心不已,他突然抬头看见进院的车队,好似见到了主心骨,大声呼喊道:“员外郎啊!你们可回来了,宋将军快要不行啦。”他说着还流出了眼泪,“自打你们走后,他就没消停,又吐又拉,一晚上去了二十多趟茅湿,今天早上肚子痛得昏迷了。我请来本地最知名的胡疾医、费疾医,他们看了都说没救啦,你们快进去看看吧。”

    走进客房,睡榻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宋威,只见他面色灰白,口周青紫,肢端发冷,指趾甲苍白,哪儿还是之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宋将军啦。

    几声呼唤,几声哀叹,看来他真得是危险了,“驿长,这十里八村再没有良医可求啦?”张彦远焦急地询问着。

    驿长痛苦地晃着脑袋,“没了,真没了,我们这是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方才那两个是这儿最好的疾医了,平常有个头疼脑热的还能应付,对这种疑难杂症可只有干瞪眼的份啦。”屋子里几十号人情绪低落,无人言语静得出奇,都用目光来交流着内心的悲切。

    “我倒是想起一个医生来,想必他有办法。”尹默试探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驿长又晃了晃脑袋,“你是想说庞居士吧?我也想过,可惜从凤岭东岩到这儿,翻山越岭,渡江涉水的,他又那么大的年纪,怕是请来了黄瓜菜都凉了。”

    “五寨主,你的意思宋威还有救?就是有一线希望尚存,我们也要争取。”员外郎像久旱逢甘露似的,向尹默充满希冀地注视着。

    尹默好似早已下了决心,“我去,把老居士背来,我想庞蕴老居士向来慈悲为怀,乐善好施,有东土维摩诘之美誉,他不会见死不救的。”说走就走,不容迟缓,五寨主的轻功真是了得,转眼间人已无影无踪了。

    张彦远审时度势,一面安慰下属,身体要紧,该吃吃该喝喝,暂作休息,沐浴洗涤,清理内务;一面又安排得力专人,轮流监护患者病情,静等尹寨主请来医生。眼见得上路是不可能了,便住下来再做打算。

    两个时辰过去了,天近中午时分,猛听大门口人声骤起,“尹寨主回来了!”可不是,不光尹默回来了,他还背回个古稀年迈的老人家。寨主背上之人一身粗布素衣,额头宽阔饱满,鼻子丰窿,准头肥大,细长的眉毛尾端下垂,圆润的耳垂肥大成珠,海口下是几缕银须,随风飘散。尤其是他的眼睛,河目顾鬓,眼神清澈外漏真光。“这就是达摩东来开立禅宗之后的白衣居士第一人庞蕴呀。”张彦远早有耳闻,此次一见更生敬意,他立即带着众人出来迎接,上前搀扶着老人,“老人家,辛苦您啦,您就是庞蕴庞居士吧?”

    “苍天,苍天。无妨,无妨,快带我去看看病人,说是肠癖吗?”心是焦急的,可步子是缓慢的,毕竟年事已高,行动不是随心所欲了。总算到了病榻跟前,老人家低头俯视望闻问切,“无妨,无妨,还有得救,若不是五寨主的脚力,再耽误一个时辰,这小伙子可就难说啦。”

    他身上身下地摸索着,把自己都吓得毛发尽立,“不好,我的药箱忘在家里啦!”听到这话,在场的人们原本暖和过来的心儿又一下沉到冰窟窿里去了。

    尹默却笑了,“庞居士,您又忘记了,药箱不是背在灵照姑娘的身上吗?出门时她怕你糊涂误事,便一起跟来了。”

    庞蕴苦苦一笑,叹口气,颇为无奈地摇着头说:“她呀她,真是红土涂在牛身上。还是你跑得快,他们到现在还没影呢。”

    “到了!可算到地方啦。”院子里又来人了。

    员外郎示意义方他们去看一看,当几个人刚跨出屋子,就听到一声抱怨,“老姐姐,小官人,我们又见面了。来晚了!来晚了,可不能怪我,我的脚力是丁点不差。不是我夸口几丈高的大石碑,我抬起来就走,登山越岭如履平地。只是这丫头扛着实在是麻烦,一会儿这里硌疼了,一会儿那里抻伤了,走走停停,才落在后面的。”

    “灵照,快把药箱拿进来。”屋里的老人心急地招呼着。

    “来了!父亲。”尖声清脆地回答的是个四旬开外的女子,青涩的秀发上笼着块蓝底白花的绢帕,清澈透明的双眸周围泛着醉人的蓝色,脖颈下呈现出星星点点的红晕,一阵阵幽香不经意间飘漫到身边人的鼻息里。她迈着碎步步伐一致地走进屋去,不摇不颤轻盈得体。

    “拿药丸来。”在父亲地吩咐下,女子打开药箱取出瓷瓶,倒出一粒棕色药丸。驿丁取来温水却被老人拦住,他撬开宋威的牙齿,拿起女儿递过来的小泥壶,用里面的汁液将药丸送下。真是世界万物相生相克,好比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不多时听那宋威的腹内骨碌碌直响,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我到哪儿啦?这是阴曹地府吗?”他虚弱地开口问道。

    “瞎说,瞎说,你刚才到了奈何桥头转了一圈,被我的阴阳轮回丸救回来了。”老人手捋银须慈祥地看着榻上之人,“缘分,缘分,你若不走这荆襄,恐怕也遇不见老夫,这肠癖之症是迟早会要了你的命。想当年,若是洛阳慧林寺的圆观法师和李源选了长安入蜀,而未走此地,今日也是徒劳,根源是只有李源留下的三生圣水才救得了你。”经由别人搀扶,宋威撑身坐了起来,身上感到清爽多了,他再三感谢老人的救命之恩。

    “善哉,善哉,不用谢我,你应该感谢尹寨主,是他及时把我背来的,再要耽搁就回天无术了。”老人笑盈盈地看着尹默,“五寨主来时我正在屋里与老婆子大谈禅悟之事,我说难,难、难,难得就像将十担芝麻油往树上摊。我夫人却说易、易、易,连花草树木都能表现出祖师的禅意。女儿,你当时在干什么呢?”

    灵照噘起嘴回答他:“我在屋檐下编笊篱啊,你们的话我全听清了,两位老人家呀,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说出这种小孩子的话来呢?依我看禅修之事,也不难,也不易,饥来吃饭困来眠。”

    老人将小泥壶递给张彦远,叮嘱这三生圣水每日三次给病人服用。“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呀?”张彦远用鼻子嗅了嗅。

    庞蕴先是只笑不答,待员外郎略有所悟时低声说出,“李源留下的偏方,泡了多年的大蒜汁。”

    “噢~呜”院子里传来老虎的长啸。

    “大老虎,快跑啊!”紧跟着是乒乒乓乓地碰撞打翻之声。

    “有野兽闯进来了!”屋里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拉开阵势欲于围歼。

    众人定睛一看,院子中央现出一只大虫,棕黑色条纹的吊睛白额猛虎。这虎威风凛凛,长啸生风,利爪抓地,立目而视,不愧是百兽之王,不怒自威。

    “阿弥陀佛,你们看见一个独臂人扛着块大石碑吗?”虎背上还骑着俩和尚。前头衣衫褴褛的出家人满脸是愤世嫉俗的样子,身上的破衲袄四处露着棉絮,脚上蹬着一双开了绽的僧鞋,脚指头几乎全部暴露在外,邋遢不雅不修边幅。还别说和尚还爱美,脖子上缠着色彩缤纷的花巾,突然那花巾又动了起来,原来是条胳膊粗细的蟒蛇。

    他一眼看见后面跟出来的周世贵,“好啊!你在这儿呀,快把石碑交出来。”

    “什么石碑?”

    “当然是你从凤林寺偷出的石碑啦,萧子云的《襄州凤林寺碑》。”

    “丟在路上啦。”独臂人把手一摊表示不在自己手上。

    邋遢和尚向身后的同伴笑道:“志闲师侄,他说的你信吗?我是不信。”他转过身来怒视对方,“善哉,和尚不打诓语,更恨打诓语之人,因如来者乃实语也,故世人诓语轻者现世不顺坎坷多难,重者现生就会剥夺福寿。你少要蒙骗我们,仗着你有些功夫就欺负我那年迈的师兄,三番五次地来偷石碑,像走城门似的无所顾忌,欺人太甚啦!今天你如若不把石碑交出来,我可要替天行道了。”

    周世贵不待他说完,早已按耐不住了,“和尚罗嗦,骑个破虎就以为自己是罗汉尊者了吗?十六罗汉应再加上你俩凑个吉利数。我倒是要看看你们是不败金身呢,还是有通天神功?先吃老夫一招。”他长袖舞动,卷起千沙百石,一柱寒气直扫和尚,这一袖子的威力就是秦始皇那十二金人也得打出千疮百孔。

    独臂老人够狠,开场即使出杀手锏铁袖无痕。邋遢和尚急呼道:“志闲师侄,这个还得你来!替我痛打他一顿。”他身后的青年和尚飞身跃起,迎着铁袖不畏锋芒,运丹田之力大喝一声,这一喝如金刚王宝剑,这一喝如踞地金毛狮子,这一喝如探竿影草,这一喝不作一喝用。以气制气,中间突破,眨眼间已到周世贵跟前。

    铁掌帮的师叔、武林宗师被大喝震得两耳失聪,只感到立足不稳天旋地转,惊得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伸出唯一的手臂去抓和尚,哪知和尚向其肋下连击三拳,老头子旋即撒手,随着拳头劲力飞了出去。“善哉,师侄,真乃风雷激荡,拳喝交施的临济宗风啊。”

    “禅师,莫动手!”尹寨主疾步上前拦阻,可是已经晚了,只望见周前辈的身子撞破窗子,飞进女宾客舍里去,“这位前辈是好人啊,他为了救人才将石碑丟掉的。”

    “好人?好人三番五次地去凤林寺偷石碑。不是我们的老虎跑得快,就让他得逞啦。”邋遢师叔不满地指责道。

    庞居士也跨前一步极力褒奖,“寨主说得千真万确,这老弟是个好人,若不是他及时出手相助,我们无法急时赶来,那位将军可就没命啦。”

    邋遢师叔嗤之以鼻,“阿弥陀佛,没想到为他说话的还不少啊,偷东西还偷出理来了。我不听好与不好,我只想要回庙里的石碑。”

    震飞的周世贵去得猛,回来的更快,他满脸通红,一瘸一拐,还不时回头去看,不住地摇头咋舌。当听到和尚的质问,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好功夫,我甘拜下风。我说过,为了扛那位丫头,把石碑扔在路上了。我全是实话,用我仅剩的右手保证,你们怎么不信呢?”独臂老人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没撒谎。

    青年和尚丝毫不信,“又出诓语,我们是紧随其后,这一路追来怎么没有看到?它也不是小石子,还想骗人。”

    庞居士看和尚还在相逼,诚恳地插言道:“善哉,他原本确实是扛着一块大石碑的,可后来在渡口遇上我们就抛弃了,为的是救人。你们是哪个庙上的?师父是谁呀?”

    先是年轻的出家人报出师门,“我是镇州临济院的,师父是义玄禅师。”他又介绍虎背上的师叔,“这位是我师叔善信禅师,是个行脚僧,他的师父是大大有名,乃化行燕赵,弘扬佛法,德高望重的一方宗主从谂大师。”

    提到自己的师父,善信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骄傲,就连老虎也兴奋地摇动着粗粗的尾巴。义方终于想起是几年前在泰山曾见过他们师徒三人,是这位和从谂大师、文远禅师。

    这时,善信和尚得意洋洋地反问道:“阿弥陀佛,看你这老爷子屡诵佛号,一看就是位在家修行的居士,我们佛门的脉络想必你是了解的,不过老居士年事已高,不晓得知不知道我师父从谂大师的事迹呢?也难怪你不晓得,师父近年来一直在北方弘法,就连我这做弟子的也是头回南归。你看我骑着猛虎,像不像个阿罗汉尊者?”

    庞居士平易近人地瞧着他说完话,慢声细语地指着他,“善哉,空拳只是婴儿信,岂得将来诳老夫?你骑着猛虎倒是不像阿罗汉尊者,头发没有尊者的长,没罗汉的卷啊。老夫晓得你,你不就是从谂师侄的徒弟善信吗?我虽之前没有见过你,可你脖子上的蛇,□□骑的虎,不正是活招牌吗?你身上带没带着禅茶请我喝呀?”

    老居士又面向另一位出家人,“善哉,这位我倒是不认得,可他的师祖希运却熟悉得很,我那师侄还是跟从前一样风风火火,吵吵嚷嚷的吗?”

    闻听老人如此说话,两个和尚目瞪口呆,即刻毕恭毕敬起来,善信跳下虎背,认真端详,忽然眼光一亮,“您,您是庞蕴庞老居士吧?”见老人家笑着频频点头,二人急忙合掌施礼,“师公,徒孙们给您老人家见礼了。”这回老人说什么他们就剩下唯唯诺诺了。

    “这老弟是好人。”

    “是,是,师公看人还会有错?”

    “你们返回去沿路去寻,仔细些,定会找到石碑的。”

    “是,是,定会找到。”

    “善信,把你的宠物牵出去吧,别让人害怕。”

    “是,是,我们这就走。”两个和尚不敢怠慢,爬上虎背绝尘而去。

    义方敬佩地赞道:“老人家真是名满湖湘,名士风范,得大成就者啊,几句话就使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啦。”

    “善哉,他们都是我的后辈,他们的师祖是我的师兄。那个邋遢的行脚僧是师兄南泉普愿的徒孙,那个年轻的是黄檗希运的徒孙,希运是我师兄百丈怀海的高徒。我们都是马祖道一的门人,只是在室和出家的区别。得大成就倒也谈不上,我一家四口安贫乐道,全心向佛,感禅悦之乐,觉法喜充满。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活。”

    老少两人聊得正欢,一旁的周世贵打断他们,支支吾吾地问道:“老爷子,小官人,你们待会儿再谈。老爷子,我给摔糊涂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能告诉我,我们是在哪儿遇见的吗?”

    “在渡口啊,我们正要上殷师傅的船啊?”庞居士诧异地看着独臂周世贵。

    “坏了,我这脑袋在华山摔出毛病了,总是一段一段的,那两个和尚怕是找不到石碑啦。”

    “善哉,应该可以,那些大的碑好找啊?”

    “可是你不知道,我刚刚想起来了,那寨主背你是先上的船,我是后面扛的丫头,我把碑一抛,把丫头一扛,就这么一抛一扛,石碑就抛到江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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